竹马成双

那时候林殊十三岁。

第一次跟父亲上战场回来，不仅没伤着累着，还立了功，激动又骄傲，跟只小孔雀似的，天天搁大伙儿面前炫耀。

大人们自然是夸他，平时就宠上天了，这下只差供起来，连向来严肃的林帅也放纵了他不少。而小一辈的呢，都羡慕得紧，景禹比他们大，不好意思自己问，就支使最听话的老六央林殊多讲些沙场之事，老三老四听得津津有味自不必说，景宣看这几个都在，硬要来凑热闹，平素就爱端着的景桓，居然也挨在一旁，神情专注。

林殊从小就是个能说会道的，晋阳长公主有时候管教他，反被一通歪理辩得哑口无言，气得直轰他出门摆个说书摊子。林殊也不以为意，拍拍衣服就往宫里去，美其名曰给太奶奶讲故事听。可见这人说是舌灿莲花也不为过。

霓凰抱着穆青，听到精彩危险处，心神激荡，霍地站起身，大声道：“杀得好！”豪气干云地简直就像要把穆青当酒盏往地上摔。

大伙儿吓了一跳，赶紧拉她坐下，霓凰就把穆青往旁边儿景睿怀里一揣：“我累了，你抱会儿。”

景睿在家里没少抱谢弼谢绮，算起来就连豫津也没少趴他怀里玩儿，熟练接过来，谁知还没抱稳，那边萧景宁就和言豫津你扯辫子我咬人地闹了起来。

萧景琰过去一手按住一个：“不准打架。”

这些孩子都怕他，虎着脸凶得不得了，做错事撒娇也没用，当下分开，互相做个鬼脸，继续听林殊哥哥讲故事。

然而故事再多，也有讲完的时候。

用过晚膳，天色晦暗，竟下起雪来。宫人添上火盆，炭火噼里啪啦，暖意融融。大家便四处散开坐了，各自闲聊。

不知怎么就说到霓凰以后要嫁人的事情。

穆郡主脸一冷，老大不乐意：“不嫁不嫁，我以后要像林殊哥哥一样当大将军，怎么能嫁人。”

老六就说：“可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不让上战场的。”

霓凰不高兴道：“我就要！我可比你们这些男的都厉害！”举起拳头挥一挥，大有谁不服出来单挑的意思。

老四最爱乱出主意：“那你嫁个大将军呗，以后他打仗你也去。”

萧景宣一击掌：“这个主意好！”老爱跟他唱反调的景桓也点点头。

萧景禹抱着最后扔给他带的穆青笑得不行，还要时刻留意萧景宁不让她爬过去跟萧景睿看着的言豫津接着闹腾。

“可是咱们以后要当大将军的只有小殊啊？”老三憋了半天，没忍住还是说了。

然后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起哄。

“可不是吗！”

“那就嫁给小殊，反正他俩熟啊。”

“去去去，他跟景琰还熟呢。”

“嘿，这能一样吗你怎么不说我们俩还熟呢？”

“你俩别吵，消停会儿行不行。”

“哎，小殊呢？他拽着景琰跑哪儿去了？”

“说悄悄话去了吧。”萧景禹转手又把穆青塞回他姐怀里，站起来四处望望。“这俩小子跑外面台阶上坐着去了，估计是给热的。”

高声道：“小殊，你们快进来。你不怕冷，小心冻着景琰。”

等人进来，兄弟几个劈头盖脸就问：“小殊，你娶不娶？”“快娶快娶，霓凰等着呢！”

林殊和萧景琰两个云里雾里，一起看霓凰。

霓凰也不扭捏，直接道：“以后我要当大将军上战场，他们说女孩子不能上战场，但是你娶我就行了。”

“那好啊，”林殊眉开眼笑，和萧景琰一起坐下，“要是有你守着南境，肯定固若金汤，教大楚不敢来犯！”

“好！有志气！”

“这下可好了，你守北境，霓凰守南境，以后景禹哥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还有西边儿呢！”

“我守西境。”一直不怎么出声的萧景琰抬头对萧景禹认真道。

萧景禹摸摸他的脑袋：“好好，景琰以后也当大将军！”

“那感情好，景禹哥哥今天一晚上就得了三名大将！”

“哎你还别说，他们三个都有着落了，以后咱们干什么啊？”

老三摇摇头，羡慕道：“我不比你们，恐怕只能呆在家里，养养身体。”

“呆家里多好，我也想呆家里，”景宣一边吐葡萄皮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像纪王叔那样儿，风花雪月，多美。”说罢还摇头晃脑地畅想了一阵。

景桓一拂袖子，昂头冷哼一声：“胸无大志。”

“哎哟，你有大志，你是天鹅，”萧景宣拿葡萄砸他，“那你说说你想干什么呀？”

“我、我自然想……”一时竟也说不出来，只好梗着脖子道：“王兄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拱拱手，“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霎时笑倒了一片，老三老四直夸他会体贴人。萧景禹也拍拍他肩，很是欣慰。

就萧景宣继续撩闲：“那王兄叫你剥个橘子，你剥不剥呀？”

萧景桓气，抓起果盘往他腿上重重一放：“吃你的葡萄！”

林殊倒是剥了个橘子，分了一半给霓凰，自己和萧景琰分另外半个。

“他们都多大了，还闹。”

萧景琰专心致志吃橘子，不搭理林殊。

倒是给老四听见了，慢悠悠来了一句：“你都多大了，还跟景琰说悄悄话。”

林殊朝他做个鬼脸儿，故意凑到萧景琰耳边说了句话。

萧景琰愣了一下，回过神林殊已经跟那边说笑起来，十三岁正跟小太阳一样，热得人心里都暖乎乎的。

他想了想，没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下，看得爬过来扯他袖子的萧景宁瞪圆了眼睛，直到被抱起来亲了亲额头才重新咯咯露出笑脸。

萧景禹年纪最长，不跟他们闹，只给这些孩子讲些教育人的小故事，额外再告诫萧景琰几句，不可如何，应当如何。萧景琰听得仔细，都一一记下。等林殊回头找他的时候，看似随意地点点头。

这就算答应了。

可这一晚上少年们许诺笃定的事，最后到底没有几件成真。

霓凰十七岁披挂上阵，镇守南境，声名所及之处，楚军束手。听起来威风凛凛，却是父亲战死沙场，幼弟荏弱，不得已而为之。

景禹的大将自然落了空，连同那河山万里锦绣盛世的抱负一起，葬送给父亲的猜疑和一杯毒酒。

想像纪王叔那样风花雪月的景宣当了太子，说王兄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的景桓成了誉王，打小不对付的两兄弟为了帝位，争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萧景琰也没能去守西境，而是如同补网的手一般，四处奔波，辗转征战。

而林殊……谁还记得林殊呢？

会讲故事的林殊，和他们大笑玩闹的林殊，小太阳一样的林殊……那个意气飞扬、骄傲明亮的赤焰少帅，林殊。

有时候梅长苏站在庭前，看大雪鹅毛似的落，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萧景禹还活着，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激浊扬清，整肃朝纲，他们三个呢，牢牢守护着大梁的城墙，退敌卫国，等四野烽烟熄灭的那一天，金陵绮丽繁华，古都端庄威严，清平盛世像在梦里。

大家去景宣家聚会赏乐，景桓还是不愿意给他剥橘子，豫津依然招猫逗狗，拉着景睿到处闯祸。他捉弄了谁，黑锅总要推倒萧景琰身上，大家却总知道其实都是他……

他们这些人，谁和谁不是骨肉兄弟呢？

寻常人家尚且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他们到如今，却真是一点情分也没有了。

天家无情。

当皇帝对自己的长子起了猜忌那一刻，今天这般局面就注定了吧。

只是却还养出了萧景琰这样的人。

固执，死脑筋，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有时候能气得人牙痒痒。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性格，却总和林殊一起惹麻烦。

靖王府的梅花在雪里开了，红梅白雪，艳艳的，然而很清冷。好像伤心到极处，才能开出这样的花。

后来就在宫墙里开。

人们都说，大梁的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强了，一心一意得不知悔改，一旦打定主意，是谁也拦不住的。

话传到皇帝耳边，也不生气，只说：“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就像林殊当时生气骂的，犟得像头牛，死心眼得很。

一辈子到头，答应了的事，就绝不会忘，绝不会食言——

“等以后不打仗了，天下太平，咱们就学别人归隐，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到时候不准说不去啊，我们可是要当一辈子朋友的，你说好不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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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云麓十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