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5.

她还记得少年时候，喜欢一个人，一起坐在花架下，紫藤一串串垂落，阳光既轻又暖，花也很香。

心里面静悄悄的，像藏着一个梦，很安稳，似心跳，不快不慢，不引人注意地、却又不少一下地、跳着。

那时她很小，十几岁。本是个孤儿，幸运地被收养，然而未及长成，养父养母却都意外去了，茫茫世间，又剩下孤身一人。

幸亏救了她的是个好人，林家的公子，知道后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应承，你来我们家吧，我有个妹妹，叫乐瑶，你们正好可以做伴。

然后她就到了大得没有边的林府，见到了那个温柔端庄的林小姐。一朝成了姐妹，后来又当了小半辈子。

还有晋阳。

那天她穿着皮夹克，高高瘦瘦，皮肤白得很，画了个烟熏妆。一看见她，就笑，乐瑶，你去哪里拐了这么一个小美人儿？再自我介绍，我叫萧晋阳，你呢？

林乐瑶瞪她，萧溱潆，你给我正经一点。这是林静，我哥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她听了，迷惑地望着她们，到底是萧晋阳，还是萧溱潆？

晋阳是她的封号！林乐瑶抢在这人胡说八道以前截住话头，她嫌溱潆太难写，一律都只作晋阳，连考试的时候都这样。

有封号啊，她想，又是个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不自觉就带了点儿恭敬，晋阳跟她说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不再搭理。

再见的时候却是电视上，年节庆典，闲来无事看直播，宫墙上帝王家眷与民同乐，镜头一晃而过，她还是认了出来。穿着大礼服，浓妆卸却、仪态万方的公主，妍丽华贵动人之极，眉宇间神情却不变，傲然自恃。

一时间恍然大悟，可不是，晋阳公主，上课都上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看完躺到床上，闭上眼，然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也不敢想地兴奋，原来晋阳公主叫萧溱潆。

没两天又在林府见着，这回是淡妆，长靴短裙，怎么都好看。乐瑶很照顾她，总带着她一起，隔三差五和晋阳见得多了，慢慢也成了朋友，自在说笑。

以前哪里敢想，做梦也梦不到。她生来平凡普通，人群中渺小微末，本以为一生如此，似河流平静归于汪洋，没有大起大落，平平淡淡地，就很知足。

可这一生，突兀转折又岂能为人所预料，后来进了宫，后来封了嫔，后来有了儿子，现在儿子长大了，要为兄长好友去追逐天底下那个至高至贵的位子。

旧日光景如飞尘灰埃般惊悸而起，笔墨扭曲幻化，最终变成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

那个身影穿上喜服，那个身影抱起一个婴儿，那个身影闯进大殿，高声质问她血亲的兄弟。

直到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安安静静不起眼的东西也能杀人。晋阳拔出腰间佩剑，血霎时流了满地。那把她一直以为是带着当装饰的剑，居然是开了刃的，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晋阳从来就是那么烈的性子，看起来温柔的乐瑶也是，表面柔弱实则刚强。连她们的孩子，也很好地继承了母亲这一点。

于是一夜之间，忽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静妃颤抖着放下书，瘫倒在软榻上，胸腔里十几年没感觉跳动的心，又慢慢地、慢慢地跳了起来。

小殊还活着……晋阳和林燮的孩子，还活着。

夜深月明，宫墙之内阒寂无声，雪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干净洁白。她泪眼模糊地望一望，恍惚看见一个孩子笑着叫着向芷萝宫跑来。那个孩子扑进她怀里，仰着头，眼睛亮亮的，说静姨静姨，景琰用雪球砸我！

她的孩子也跑进来，抿着嘴不说话，手里还拿着一个雪团儿，就往小殊身上砸。是你自己说要打雪仗！打输了就耍赖。

小殊也不理，绕道身后抱着她手臂摇，静姨你看，景琰欺负我。气得她那个直性子的儿子又急又慌，林殊你怎么这样！

她失笑，一手牵住一个去坐下，说，静姨做了点心，小殊要不要尝一尝？

要！脆生生的回答。

景琰却生气，不肯吃。她又哄，景琰乖，你是哥哥，小殊是弟弟，你要让着小殊，好不好？

旁边小殊可怜巴巴地看他，主动递过去一块榛子酥，说景琰你不要不高兴，下次打雪仗我让你。

说得景琰发了脾气，气呼呼冲到里屋，不理人了。

但第二天仿佛所有事就忘了，还是和小殊一起玩儿，分也分不开。

她这个儿子呀……小时候呆呆的，老说些傻乎乎的话，一点不机灵。连他父亲都说，景琰和哥哥们都不一样。因此也不太喜欢他。小殊知道了替他生气，景琰倒不在意，说我是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然后两个都忘掉这件事，开开心心去玩儿。

从小这样，长大还是。受了多少委屈从不放在心上，不抱怨，不争不抢，只管自己做好自己的事。看起来严肃端正不好接近，其实心肠很软，很好说话。

只有一点不一样。他小时候爱笑，性格呆板，人却不沉闷。而长大了，却越来越不爱笑，沉默寡言，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

她看着，心里疼，却没法说，没法安慰他。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那些事情，那些故人，眼泪和血一起流干了，伤心却刻在骨头上。

景琰向来听话，她劝，离你父亲远一点，他就自请四处调动，去干没人愿意干的事，偶尔才回来。

她本以为，过几年，再长大些，就会好了。多么要好的朋友，过了经年累月，又还能记得几分？然而每次回来，她都清楚看见，景琰没有忘，一丝一毫也没有忘。心中的怨愤不曾平息，他始终相信，兄长和好友清白无辜，他父亲是错的。

十三年了。

足够少年意气风霜消磨，青丝红颜华发渐生；足够这金陵城中，忘了血，忘了动荡，忘了貌美的公主、英武的将帅、名门闺秀天之骄子，一一埋进深远光阴，被天底下最无情最酷烈的那只手牢牢压住。

她这个一心一意的傻儿子却还是没有忘。

怎么能忘呢？

她难道不是，也没有忘？

静妃再也忍不住，以手覆面，失声痛哭。

她一生里最好最好的时光，凤冠霞帔，妆成比花娇。胭脂点上脸颊，艳，晋阳忽然伸手挨了一下，尝过，笑得狡黠，是甜的。

门外鞭炮轰然作响，林燮的声音由远及近，该走了该走了，不要误了时辰。

她被拥着匆匆忙忙出门，临别失措回头，那句话萦绕耳边，让她几乎疑心是个幻梦。萧晋阳说，你今天真漂亮。

一路进宫，行大礼，热热闹闹。到晚上挑起盖头，年轻的皇帝怔怔对她说，你今天真美。

她醉酒般醺然，心想，不愧是亲兄妹，说话都一模一样的。

也曾有过一点爱意，心甘情愿生儿育女。可惜到最后，心到底是冷了。只守着儿子，别的什么也不想。

景琰……景琰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她很放心。不管要做什么，她这个当母亲的，都愿意支持他。

外放也好夺嫡也罢，他们都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什么都不怕。

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醒过来一样，望这长夜、望这高天，上苍垂怜……小殊回来了。

可是……景琰怎么没有说？他只提起苏先生，那个抛弃太子抛弃誉王，相助于他的谋士。

太皇太后和皇后她们，皇上皇子们，还有这么多人，他们都是见过这位苏先生的，可谁也没有认出来。

一定是小殊变了样子……飞机失事，残骸烧尽，活下来，又怎么可能不面目全非。她一字一句回想，一丝一缕分析，心中一时热一时冷，神思煎熬，忧惧难当。

当年之事谢玉已然吐露隐情，其中真相，想必惊人至极。小殊筹谋多年，如今等时机成熟，回到金陵城中，准备翻案。所以他不选太子也不选誉王，单单选了最没有希望却最能和他一条心的景琰。

她略略安下心，拭干眼泪，起身整理仪容。手摸到书，看到那陌生的字迹，一个念头脑海中惊雷霹雳而过，瞬间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景琰不知道。

苏先生就是小殊，景琰却不知道。

小殊不肯告诉他，小殊要瞒着他，小殊怕他难过怕他脾气上来坏事，演着装着，什么也不说。

还有这十三年……

她捂着嘴，眼泪断了线的落，不住喘息。

这些年，小殊心里该多难过啊。父亲、母亲、兄长、姑姑，还有整个赤焰军……他一个人，要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心里头，片刻不能放松。

他看着景琰，他还活着，却不能说。

她这个儿子她是知道的，本来就不喜欢心机权谋，赤焰的事情过后更是厌烦鄙弃，纵然苏先生如何为他谋划出力，他也不会敞开心扉，知交以待。

小殊以前……景琰要是敢这么对他，肯定早就闹翻了天。现在、现在却只能……

静妃虚弱无力地瘫坐在地，窗外乌云遮住月光，夜黑沉沉的。

这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
百合魂突然发作，因为发现萧景琰jing yan和萧晋阳jin yang读起来好像哦(⊙o⊙)
发现一个巨大的bug……姑且当做时代背景不同所以结婚流程也不同了吧（。

来源：云麓十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