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他的弓仍在。

悬挂于空旷冰冷的大殿中，高高俯瞰。皇帝的书案上笔墨摊开，垂着十二条珠玉，从古老的周王朝一路传下的制式，肃穆而端正。在皇帝背后，盘龙的鎏金墙壁放射出大片令人炫目的冷光，人们在这光里失去魂魄。将军和丞相，皇帝和皇子，各个昏了头、怒发冲冠，拔出剑来。

只有他的弓冷眼旁观，看闹剧，看兴衰，看她经历的一十六个丈夫，位位不同。有人为她描眉添妆，有人砍下那美丽的头颅。而她双眼一闭脱去画皮，灯影浆声中重新端坐上新人的宴席，情思旖旎。

人们后来就称之为传奇。

从故纸堆中翻检、自黄泥地里出土，保有它的皇帝开创了令人尊敬的盛世，托付给他朱弓银枪的少年一如既往获得心痛和惋惜。思念着他的人和倾慕着金陵城的年轻人一样、会在夜晚做梦，梦见美人脸颊上薄敷金粉、簌簌落进浓郁的水面。

水里有月亮，圆圆的一个玉盘，引得人伸手打捞。但它不喜欢躺在那儿，一个晃眼从缝隙间哗啦溜走，沉到更深的水底。于是少年将水珠甩得到处乱溅，游船碾碎了波光，皇帝拭去脸颊上沁凉的水渍，双眉一扬嗤笑出声。他便不满，质问缘由，黑嗔嗔的眼睛被两岸隐约灯火点亮，歌声中凝固成一幅生动的古旧画卷。皇帝并不答话，侧着脸低头看向黝黑陌生的水面。月亮睡去了，金陵睡去了，他也睡了。只有思乡的魂魄还游荡着，顺着河水溯游而上。皇帝在睡梦中握住那只手，沉进更甜蜜安稳的梦乡。

他像少年时那样安睡。烈雪大风扑打在帐篷外，不生火，营地只有更柝金铁交鸣的声音传远。不一会儿马嘶蹄响，骚动起来。皇帝模糊转醒，奔出营帐，看见自己翻身下马，笑容扬在群山静默的剪影里，朗声和身边的少年交谈。奔袭、破敌，铠甲上滴落的鲜血，北方荒芜的夜和深沉土地。谁爱那土里长出的麦和稻？农人们辛勤稼穑，皇帝取来供奉社稷。

祈求丰年、和雨，祈求上天赐福给国家和百姓。出使他方的使节平安归还，朝堂上百官业业兢兢。皇帝将他的弓挂在墙上，那金色的魔咒就化作金粉闪闪的黄沙，随着秦淮河流走。曲折回转，延绵三万里，孤烟落日涤荡净胭脂甜腻的桃花香，一直流到思念着她的年轻人的梦中。

当皇帝少年时，花枝在春风中轻颤，人们折下别入衣襟、或者抛向凯旋的军队。她深爱的少年眼神明亮，眉目间贮藏着整座城市的炽烈日光和绵绵细雨。他们在春与夏的交替中飞快成长，叫卖杏花的年轻姑娘转眼嫁作新妇，再也没有一捧洁白溅过青石铺就的长街。少年们仍然出征，仍然大胜归来。初生的脊骨硬朗挺直，努力背负起一个国家的重担。她现在记得他们，予以醇酒华年，诗和战歌不能并存，就丢弃在历史的一角。

直到火烧进来，战歌焚毁了，诗却总是被牢记。他的弓颜色黯淡，失魂落魄，少年们的身躯埋进土里，骨头碾磨成红檀板底的白灰，还有谁能上阵杀敌？她衣裙散乱，不期然回想起他们年轻的脸庞，汗珠闪闪发亮地滚落，大笑高歌散在春天的微风中。谁用美酒和毒计送走他们？溺亡而死的魂魄于此刻复活，皇帝紧紧握住他的手，曾经誓死捍卫的都城只来得及投去匆匆一瞥，便重新教烟尘遮蔽了身影。

四面有敌人。

崇岭外烽火映着城墙上的残阳，一点点沉入深邃黑暗的群山。敌人的号角吹响，和响在梦中的别无二致。他黑嗔嗔的眼睛望向金陵，秦淮河哗啦哗啦的水声萦绕耳畔，月亮在哪儿？它拨开云，奋力涨圆了身躯，玉盘睡在他手中。而弓挂在皇帝的墙上。

就要结束了，他叹息。等太阳升起来，地上是倒下的旌旗，刀剑混合着堆放，死去的敌人和故人没有区别。血沾染他们的脸颊，落到他的铠甲上。现在他的铠甲早已失踪，蒸腾的热气腥鲜溅到眼睛里。那里倒下的，这里也曾倒下。今日死去的，昨日也曾死去。他走上前，看见英灵从尸骸中挣扎而出，冲入厮杀的军队。他们脚步不停，高唱战歌，经过身边扔给他往昔的战甲。残破、发旧，他的眼神像少年时酒醉微醺后那么明亮。

等黎明到来，天亮起来，金色的日头饱满将要跃出群山。胜利的欢呼盖过生死，大鸟收敛羽翼，停栖在城墙上，俄而展翅高飞。

少年们仍然出征，仍然大胜归来。

他们对坐畅饮，击节踏歌，从容地谈论每一寸土地。洁白如云的牛羊、新鲜采摘清甜可口的茶叶、东海圆润硕大的珍珠，三万里浪漫河山。

他们在东方天色发白时雄鸡的啼唱中入睡，美酒拖入一场酣眠。还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心照不宣，也不必着急。时光还年轻，日子还漫长，初夏缠绵的雨季和来年春天飘摇的柳絮都会见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誓言不老不死，他的弓仍在。

看兴衰，看传奇，看年轻的身影藏入浩瀚史册，微微一笑转身消失踪迹。

往事是弓弦颤动的秘密，如果有人浏览博物馆时耐心聆听，就能发现那纹路里雨溅入河哗啦的水声、皇帝提笔落墨的力道和少年们睡去后唇边甜蜜安稳的笑容——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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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以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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