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殊琰】岁寒应无竹(偏粮食向,END)

久病方起。

还不大敢开窗,少年递了字条过来,就在一旁打开书坐下。

消息很短,言靖王顶撞了梁帝,责罚闭门数月,出来转日便遣去边境。

于是放下心,既然这样都没有剥了兵权,日后便不会再有什么事。想来萧选这样多疑的性格,也是不肯尽数将刀兵凶器交给外人的。庆国公久居帝京,谢玉今后恐怕同样,而穆家世代镇守云南,真正在军中威望得信的,还是任上来去的将领。诸位皇子之中,也只有萧景琰能替他做这样的事,声威既隆,又不得宠,胜在秉性中直也罢,总归如果有需要,就是最趁手的一柄利刃。利刃防身,就不是轻易会折了去的,至少一二十年平安无虞。

——也不过是来自身后的平安,身前刀剑无眼,死的人这样多,萧景琰也是不会往后退一步的。

但是呢,他想,他们两个总不会同时这么倒霉,天行有常,损其一,也总要活其一。

翻看医书的少年分心和他絮叨,说刚刚有了起色,须少出门,免得受凉。今年冬天格外阴冷,连山上的竹子都冻死一片。

他有些惊讶,顷刻之间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边关本来苦寒之地,入了冬更加不好过。往往拨下来裁制冬衣的款项层层盘剥,到了手上不过薄薄一层棉,勉强御寒而已。是以僻冷之地多无人居,入冬后更不过他们这些守边的将士。

幸而今年靖王自请戍边驻防,兵部盯得紧了些,不至于过于苛待,衣服分发下来人人雀跃,连列战英都跟着受了不少敬重。

然而靖王却很少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喜怒都像肩领上的雪粒,风吹来吹走,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这位年轻的皇子几乎是一夜之间的沉默寡言起来,疑惑和悲痛加压在他身上,父亲的斥责,母亲的回避,所有人言之凿凿,都让他无所适从。

他曾经见过许多死亡,血洒出来是一瞬间的腥热,人割草一样倒下去,见得多了,最后都变成奏报上的计数和名字,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哀痛可言。

但这时他却不敢想了。这一张面孔和那一张面孔,别人家的儿子、父亲、手足兄弟,都让他想起林殊。每一个人都曾是、永远是什么人的亲人,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他们失去他了。

萧景琰第一次体会别离,就以最酷烈而无法抗拒的方式到来,人在活着这件事上空有气力,却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牢牢禁锢住,祸福也并非只在天意无常——经年徘徊生死边缘的皇子于此固然饱含一种幽深的直觉,这刻却不能完全明了兄长挚友的死亡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洞彻,致于多年以后朝着夙愿和野心踏出了必然的一步。

此时靖王只是忧虑着手中的弓教这恶劣环境侵蚀得发涩开裂,失却它一贯保有的、光彩夺目的朱红。

善于制弓的猎户重新调整弓弦,修补护养,细致入微地挽救这样一柄上佳的硬弓。

上蜡抛光的最后一步完成,猎户将朱弓交还皇子。

“您应该多使用它,”他躬身说,“绝世的兵刃久不使用就会消磨,如果尘封太久,等到它自己都丧失锋锐意气的那一天,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皇子只是回答:“这是挚友的遗物,世上能使用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么弓弦崩毁,弓身折断,有一天都是必然的事情,请您不必太过哀伤。”

这样的话听来太过类似谶语,仿佛多年之后回首才能惊觉曾经预言利箭似的命中了所有痛苦与挣扎。然则人三餐一宿的安钝日子中征兆有好有坏,绝大多数人只是挑选了相符的一部分加以应验。

林殊从来不相信这样的虚妄言辞,少年既光明锦灿,自然也骄傲任性到以为人力可以极尽转圜,世上本无前定之命,多得是未竭力之人。

所以他的弓到了挚友手中,最终也没有按照猎户的话应验,或者说这些征兆预言最后曲折隐晦地投射到了另一些折断崩毁的结局上,诸如“不必太过哀伤”此类的话语几乎能在人一生时刻适用。

漫长等待光阴里它出的意外只能用风平浪静加以形容,一次隐没在失之毫厘地物归原主当中,第一次则消弭在靖王断然地拒绝和另行赏赐之中。

年轻人胆大又无畏,在军中比试上拔得头筹,行赏时竟贸贸然请求靖王赐予一柄好弓。朱弓既然无用,便正合心意。

他离风波太远,而离生死太近,欲望没有遮拦,直白迫切地渴求赏识、升迁、重用——还有什么比皇子赐下随身却不用的武器更值得夸耀?

萧景琰于是自此般境地里忽然刺痛地发现“过去”一词无与伦比的蛮横威力,旁人揣度林殊的弓是装饰或纪念,就如他们揣度祁王和赤焰军是否当真勾结谋逆。总有一天揣度过去,就成了某种前定的事实,人们以此为基准,重新校正自己的看法和言行。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不能承认这样的“事实”。

人一旦猝然醒悟地开始承受现实庞大的倾轧,便同自然里天生天养的虫鱼木石几无差别。山河之力无所区分地无情碾过,身在其中或者挺身承受,或者消磨摧折。

今年格外苦寒的冬季除了为皇子尚且年轻的轮廓添上些长松峻拔的峭落,也只是冻死了琅琊山一些不走运的青竹。金陵的梅花迟开也终究是开过了,和往年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这是林殊死后的第一年。

在日后的长久年月里回首遥望,一百年,一千年,从故纸堆中翻检、自黄泥地里出土,又不知会有多少征兆隐喻成为心痛和惋惜的依凭。

但在这一天,靖王确实于猎户离开后唯一一次拉开了好友的朱弓;琅琊阁上少年蔺晨的絮叨也确实令对方在稍后回答他,既然竹子冻死了,那便种松树好了。

千年后人们翻阅往事,几乎不可能知道曾有这样的两件事发生。但是沉闷的史书上、闲谈的集册上,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其他一些相似的记载——

……王过梅岭,有种树人居。相询,自言元佑七年植松柏成林,今已青青。



Fin.

———————

过梅岭的是庭生。

别的呢,林殊的前半生不相信有前定之命,梅长苏的后半生不肯做未竭力之人。但一生中确实有这么一刻,他想,天行有常,损其一,也总要活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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