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1.

萧景宣第一次见到梅长苏，那位据说是有麒麟之才的苏先生和两个年轻人走进花园，穿浅灰色的针织背心，黑色西裤，很优雅，很文弱，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这就算第一印象了。

只是萧景宣对梅长苏的第一印象实在不佳，那样病殃殃的身子，和老三一个样，一双手纵然掀得起惊涛骇浪，也不过就是多拉几个人陪葬的。

后面不管他和萧景桓怎么斗，这位苏先生折了他多少力量，他最心底，多少都是这个想法。气急了就咒几句病发猝死，恨不得给麒麟才子添堵时这个病秧子一口气上不来，就能去了。

直到真正风云骤变，赤焰的案子蓦地平反，才惊雷似的炸了他一哆嗦。

那天天气不错，花零星开了，虽然不比金陵城雍容奢靡，却自有一番野趣。自从流放一样被发配到小地方住着，萧景宣死了心，远离那些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彻底放纵下来，饮酒赏花，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他本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幼胸无大志不思上进，爱整些风花雪月，标准的纨绔子弟。

不然能怎么样呢？

任谁跟萧景禹比起来，聪明也都是应当，平庸就算是愚钝，宏图大志最好烂在肚子里，多的想法更是一星半点也不要生。一位优秀到极限的长兄之下，弟弟们乖巧一点，当个富贵闲人，只要不惹出祸，就是圆满的结局了。何况他母亲已经够受宠，他又行二，本不需要再出色。

虽然萧景禹不是那样的人，可他毕竟是他们父亲的儿子。

瞧瞧纪王叔，多会做人，所以这些年才能活得像个人。

可谁又能猜到，有一天萧景禹会死，林家会败，天地倒翻了个个，慌乱仓促中以前不敢想也不去想的东西就到了自己手上。父亲好像还生怕他拿得太稳，硬要再挑一位弟弟出来帮他一起拿。

说到底，萧景桓也不过是块用着顺手的石头，用来横在他眼前，梗在他心里，叫他吃不下睡不着，满心满眼都要把这个弟弟给踩下去。便没空去想怎么跟那个爹争一争，只要讨他欢心就好了。

这些他难道不懂？萧景桓也懂，可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萧景桓不在意这些东西，能让、能放，他也不会从兄弟间被挑出来。更甚一些，就算他真的不要，塞到他手里的，他也没法子甩出去。既然如此，那总有人会替他在意，不管是老皇帝还是萧景宣自己，都一样。

追根究底，他们都是他父亲的儿子。

骨肉兄弟。

摊上这样一个爹，还能有什么骨肉之情、兄弟之谊。

儿子不当儿子，兄弟自然也不成兄弟。

只有萧景琰。

一窝龙子凤孙里生出了个土鸡，跟谁也不像，死脑筋，脾气又犟，明明年纪最小，却一点不招人疼。

因为这样的缘由，闲来无事，他甚至怀疑过萧景琰不是跟他一个爹生的。

过去的事藏得再严，总有蛛丝马迹，何况没有藏着的。静嫔入宫前，为林燮所救，可是一直住在林家。

这也就正好能解释，为什么除了萧景禹，萧景琰和谁也不亲，偏偏和那个林殊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若说他俩才是亲兄弟，梁朝宫里有一多半人是要信的。

被废以后，听到消息传来，靖王加七珠，荣宠一身，萧景宣只想一个人蒙着被子大笑。

原来是他。

可他要这些有什么用？

林殊都死了。

谁不知道萧景禹死了，宸妃死了，林燮林殊，统统都变成了一抔黄土一副白骨，九泉之下的孤魂野鬼！

萧景琰怎么会生这样的心？

他还要为萧景禹、为林家翻案？

无非就是这个原因。

然而当这件泼天大案终于翻了过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摊开，萧景宣在烈日当头里止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真相过于惊人。牵得太深，太广，这哪里是能顺理成章就这么恰到好处被觉察、被质疑，被掀开来的呢？

夏江，谢玉，璇玑公主，谁不智计过人、老谋深算？

还有一个人，梅长苏。

他是谁？

这位苏先生，琅琊榜首，麒麟才子，俯首江左有梅郎……或许很多人都问过苏哲是谁，可很少有人问，梅长苏是谁？

很优雅，很文弱，客气有礼，身体不好的苏先生。

巧算计，妙心机，搅弄风云，冷漠阴沉的苏先生。

他想萧景琰，想那些少年时从深宫回廊一路飞出去、飞到天上去的笑语欢声，想太奶奶，想逼仄屋檐下形单影只时暗暗生出的嫉妒，想阴谋，想传奇，想梅岭的烈火与大雪，终于想到——

哦，是他。

他还活着，他回来报仇。

然后萧景宣就笑自己，这样活下来的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就咒死了？

俄尔又羡慕，林殊没死，林殊活着，林殊回来了，而萧景琰帝衮黼黻、冕旒加身，择日登基。

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事？

他一时怨恨，一时惊惧，不觉汗透衣衫。最终沉沉长长的叹息，又眯着眼、拎着串樱桃，兴高采烈起来。

梅长苏不是林殊。

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哪还能一样呢？

而这一点不同，足以折磨萧景琰一辈子。只要梅长苏不死，林殊就回不来，他就得日日夜夜想着这些年的痛，比以前更痛。

但恰恰萧景琰又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梅长苏出任何事的人，他等了十三年，终于从九幽无间等到一个脱身的幽魂，再经不起一点闪失。

所以，这算什么呢？

报应。

可他们俩做错过什么事？

这都是命。

命啊。

来源：云麓十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