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粮食】拨云间(END)

*后天性转,画风清奇,只有刀,认真在搞笑(?)


轰隆——

阗阗惊雷后雨终于落了下来,夜已经极浓,万物隐匿,魍魉暗生。

殿中的烛火都仿佛教这贯彻天地的巨大声响一震,晃了又晃,将周遭一切拉长成绰绰虚影。

重重帷幕兜着烛火,跳在梁帝愈发疲倦的老眼之中,忽然便有些刺痛,像是今夜宴上伶人色彩浓重的傩面,被靖王挑开正飞到阶下,离这庞大帝国的主人不过一步之遥。

皇帝回想起刺客扭曲面孔上奇异的微笑,心没来由一跳,出声问:“高湛?”

人偶一样的高公公方动了动,躬身回道:“老奴在。”

“你说……”梁帝唇干口燥,心头的烦闷密不透风,仿佛要教这雷声雨声层层捂死。

高湛愈发倾低了身子,小意回答:“静妃娘娘说尚未看出有何不妥,何况野巫鬼道,多哄骗些无知愚夫愚妇,就算真有两三分本事,殿下是您的儿子,自然有天命护佑。”

梁帝听了面色稍缓,然而莫名一股不安萦绕不去,最后沉吟片刻,还是道:“你亲自去一趟芷萝宫,让静妃多注意着……靖王护驾有功,再赐些东西下去,他挡刺客受了伤,这段日子便在府中好生将养,不必上朝了。”

高湛答喏,恭恭敬敬倒着往殿外退。将出之际,一抬眼只见帷幕深重,烛火幢幢,梁帝的身影见不分明,浓夜之下只仿佛有什么东西潜在后面。

暴雨风过,见过宫中无数阴私血腥的老公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直到被侍婢内监高举灯笼擎着伞,簇拥着远了这描金绘绿檐梁森森的殿宇,才长长重重呼出一口气。

这风急雨狂……老公公在心里想,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今夜宴上献技的伶人竟然是个刺客也就罢了,好在有惊无险。可那巫祭行刺,备的却不是兵刃,而是血红惨惨腥味扑鼻的一张符纸,教靖王殿下给挡了一下,贴在皇子不及避开的手臂上。

鬼神之说,高湛本是不信的,他一辈子在宫里,不知见过多少谋身害命的勾当,只道这世上多么厉鬼魑魅,也不会有人心来得狠毒。可观梁帝的反应,老皇帝却是宁可信其有——靖王被符纸贴了贴衣袖,明早传出去,就要变成给刺客伤了手臂,提前便准不必上朝,倒比儿子更担心出什么后果。

也是,那巫祭服毒自尽时,不叫不嚷,单望着靖王轻轻说了句话。旁人离得远,高湛正站在梁帝身侧,却和皇帝一样听到了的。

颠倒人事,逆变阴阳。

这是个什么意思,记起捏在靖王手指间那红得浓重慑人的符纸,老公公抖抖扑来衣袖上的风雨,不愿继续深想。

 

至于连夜接到旨意恩准养伤的靖王,收了赏赐挥退仆婢,眼里只一抹漠然的冷嘲。

梁帝若是壮年时,断然不会将这等鬼道言语放在心上,如今年迈,竟然也信起了巫觋之谈。

不过这旨意倒是难办的很,在府中将养不必上朝,比闭门思过的太子实际好不上两分。

望了望阴雨长夜,靖王熄灭烛火。今日太晚,就算着紧,须想个法子扭转皇帝心意,也不必这时去扰梅长苏休息。

然而今夜却好似不宜入睡,窗面弧电亮昧地瞬息,少年已带着寒意悄无声息闯到床前,狂风冲破虚掩阻拦,扑进潮腥水汽。

“东西都齐了,让你过去。”

少年一字一顿地转达,拽住靖王衣袖,竟是非要他过去不可的样子。

靖王心下诧异,虽知道是为了宴上的事,可梅长苏素来一副云淡风轻世事都在所料的做派,对比现下行事,难免显出几分慌张。

或许另有隐情……顾不上骇然这位麒麟才子消息的灵通程度,传旨内监前脚走飞流后脚就到,靖王神色一敛,开了密道随飞流到对面。

那边梅长苏早已候着,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客客气气见过礼,方道:“听说今夜宴上,出了些事。”

不等靖王说话,接下来的口吻里多了几分沉凝,“那伶人颇有几分来历,殿下这两日还是求稳妥些好。”

靖王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听梅长苏一说,便是一愣,问道:“世间果真有此……”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梅长苏并不正面回答,可接下来的话却仿佛印证了什么。“王府人多眼杂,为恐生变,今夜还请殿下留在此处。”

只要他把门一关,推脱说养病,苏宅便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在苏宅确实比王府来得及应对。

见梅长苏这般郑重其事,原本浑不在意的靖王心上忽然沉了沉。

他在外面奔波多年,见识过不少声称奇异古怪之事,自然晓得十有八九都是江湖骗术和障眼法。不说别的,就说他少年时,好友便最好此等传闻,每每要拽上他亲自揭破,一来避免祸害百姓,二来显示聪明才智,三来好友幼时也曾信过这无稽之谈,大了回想自觉折了面子,少不了要将这些装神弄鬼之辈记恨一二。于是金陵一时巫道绝迹,好友在他面前得意许久。

梅长苏这个人,相处到如今,才学不假,为人也恐怕再没有比他更理智清醒,此时竟然如此作态……

想起少年来时言语,靖王不由问:“先生遣飞流到王府时,他说东西齐了,不知所指何物?”

如果是些符灰灵水黑狗血之类的,恐怕他得重新考量一下这位麒麟才子……

梅长苏及时道:“请殿下放心,不过是些衣物器具,但愿用不上吧。”

江左盟查出来的消息也没有指明“颠倒人事,逆变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人兽互化,男女相易,亦或衰迈还童,只得样样可能都考虑一下,什么东西都准备一点。此时靖王问来,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没底。不过面上断不能漏了怯,损了形象,便又顺着话闲扯几句,安抚下靖王,两个人方在书案两侧坐了,一面商讨些事情,一面熬着时间。

雷雨彻夜,烛火昧昧,事情也总有说完的时候,何况梅长苏如今实不如少年神完气足,到了下半夜,神色间已显出十分倦怠。以往靖王从未耽搁到这么晚,见了情状,晓得他体弱难以支撑,便叫梅长苏自去休息。

算无遗策的麒麟才子这时却有些抓瞎,他晚上一听出了事,赶忙教人做了诸多准备,又让飞流过去把靖王请来,可百密一疏,竟忘了多搬一张软榻。现下屋中只有一张床,总不能他这个谋士自己跑去睡了,留靖王在边上熬夜?若说抵足而眠,他自然不介意,只是怕靖王和他,尚没有礼贤下士到这个地步罢。

只得推脱两句,强打起精神。靖王却不爱和他废话纠缠,说了不必在意后就淡下神色,自己捡了本书来看,再不搭理他。

梅长苏只好自去睡下,嘱咐过飞流没有喊决不许进屋,迷迷离离神思涣散地合上眼。忽而脑海中一念闪过,登时心道不妙,他这一睡下,倘若念些乱七八糟地梦呓,可不当场就要露馅?然而昏昏沉沉,浑身发软,却也起不来,最后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只晓得清醒时已是天边蒙蒙透出一点亮,雨竟然没有停,拍窗打檐地隔绝天地,仿佛要将人困在这一方静室之内。

起身披衣,正想抬眼看看靖王,就听人道:“先生醒了?”

已不是昨夜的声音。

梅长苏垂着头,反复再三回想过密报上种种描述,深吸一口气步到书案边,才去看靖王——

好在还是个人模样。

就是神色不大好,眉目间甚至显出几分阴沉,迎着他的打量颇不自然。

梅长苏刚想问是几时的事,怎么不叫醒他。余光一瞥瞄到茶盘里只剩下一只杯子,靖王身前案上却有几点白灰,好似细碎瓷屑,心头一跳,又把话咽了下去。

想必半夜骤然有变,靖王心绪不宁,到这时才不得不接受罢了。没有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已是好的了,哪里愿意让别人看见。

果然,靖王立刻便问:“先生既知那伶人来历,可有破解之法?”

“有是有,不过……”梅长苏踌躇片刻,还是垂低了眼,只盯着桌案缓声道,“总需个十天半月,急不得。”

他轻咳一声,不敢想对方现在是不是想把这书案掀了屋子拆了,连忙去角落里昨晚新添的大屏风后翻翻捡捡取了套衣裳出来,面上愈发温和。

靖王这下方明白他说“衣物器具”是何意,怒火正按不住,只听梅长苏又咳了两声,神色间颇有几分小心翼翼,方强自忍住不快,冷声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打算?”

梅长苏拢在袖中的手指这才松了松,正了神色答道:“陛下既然降了恩旨,倒不虞其他。只是这些时日殿下最好不要作原本装束,也不要留在府中。”

只是男女之别,一个人总有几分模样是变不了的,换个打扮,即使教旁人撞见,一时三刻也还联想不到一处去。不留在府中,便是避着平日亲近的人,降低被发现的可能。

靖王清楚这事干系重大,就是有法可解,也终归是惊世骇俗,何况他身份地位、此时所谋之事,出不起一点乱。最好等事情解决,也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因此缓和下神色,不再多言,拿了衣裳,说先回王府安排一二,再来商议。

梅长苏自然答应,望着靖王身影隐在密道之后,怔怔出了会儿神,才出声喊飞流。


结果到傍晚,雨是停了,可左等右等,人却没来。

终于按捺不住带着飞流往靖王府去,铃铛响了又响,还是列战英来开的密道门。

列战英今日也受足了惊吓,对着梅长苏差点结巴起来,听了他来意,倒是告诉了靖王在哪,也拉着他劝了好几句,说殿下这会儿心情不好,先生若没有天塌下来的事,不妨晚片刻再去拜见。

梅长苏听了有些奇怪,萧景琰从他那儿走的时候情绪已经差不多安抚下来了,怎么过了一天,反倒心情又不好了。他是不信靖王府里现下有谁敢去招萧景琰的,早上他自己都恨不得团成团缩起来,此时看列战英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估计都是被吓得不轻。

想了想还是把飞流留给列战英,自己振袖朝靖王的方向去了。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列战英发自肺腑地同飞流赞叹,“苏先生是第二个……”

脚下一顿,望向庭院中草木零落,天边半沉半浮悬着最后一线晚红,心中忽然涌上股说不出来的烦躁。

靖王府四下无人,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都不敢随意出来走动,梅长苏一路过去,只闻廊檐滴雨,山石有风,飒飒似剑气。

深景楼阁外紫衣丽人持剑而立,刃上寒光如跃,欺霜胜雪,乍然相映仿佛要撕裂人眼。剑尖挑着一抹残阳似血,随动作竟好像在流动般,沿剑身淌了下去。

嘀嗒——

靖王听见脚步声,收剑入鞘。

动作似极快,又好似极慢,梅长苏只觉明晃晃的剑光从面上劈过,然后这一天一地,都寸寸黯淡了。

“先生?苏先生?”

靖王还剑回身,便见梅长苏立在数丈之外,脸色煞白,眼神空空茫茫地虚落不知何处,死寂得骇人。

靖王连喊他两三声,方才有了一点反应,目光涣涣地微凝回来,张嘴似要说什么,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咳。

靖王见飞流不在,他又一副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的样子,忙上前几步扶住人。正准备问他怎么样,谁想梅长苏竟挣扎着去夺他手里的剑。

靖王莫名其妙,然而见他实在心意坚决,只好松手相让。可梅长苏现在哪里拿得稳,剑立刻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他的手垂下来搭在靖王手上,一片冰凉冷意,比握住冰块更刺骨几分。

于是也不多问,将剑踢到一旁,又等了一阵,梅长苏终于平复过呼吸,方道,“教先生受惊了。”又说,“前事已矣,先生还是放下为好,徒耗心力,于生年无益。”

梅长苏听了只得笑笑,行礼谢过靖王,两人一同往回走。

萧景琰此刻身量比原来稍稍少了四五分,并排时正好垂眼便能扫过神色。梅长苏想他刚才,眉目俱是厉忿之色,凛冽迫人至极,一时心悸难消,一时又很茫然。

人都是这样,劝别人的时候道理都明白,换到自己身上,却不可能做到。

他也不愿意继续想靖王究竟是为什么心情复又不好,方才又是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靖王不问他,无非是各家有各家的伤心事,不必深究;他不问靖王,只因他们两个,原没有两件伤心事罢了。


列战英见他们俩回来,靖王似乎没有下午那般神色阴沉,心里对梅长苏更添几分佩服。

本来发生了这种事,情绪不佳实属正常,可靖王殿下似乎颇为淡定,早上叫他来吩咐时一派如常,仿佛真是划伤了手臂将养两天便好,甚至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因此列战英也没将这事想得多么严重,吩咐一一安排下去,请了侧王妃说明情况,王妃也不惊不疑地应了,诸事暂好。

然而下午一觉起来,侧王妃帮着梳洗穿戴完毕,甫一对镜,靖王便霍然起身,惊得王妃失手摔了镜子,而后便面色不虞地孤坐到将近傍晚,自提了剑出去。这会儿才和梅长苏一道回来。

他也不敢去问到底怎么回事,总归七七八八那么些缘由,都是旧事。

飞流从房檐上翻下来,和列战英挥挥手,跟在两人身后回了苏宅。

列战英望着院子发了会儿呆,将刚才那一照面想了又想,终于放弃。他总觉得殿下这样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年深日久的,竟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

明日靖王要悄悄进宫见静妃,余下事宜尚需打点,他一去忙起来,也就将这事彻底抛在脑后。


雨落过后天气大晴,日光耀目地透过延绵宫阙,重楼飞檐,雕栏玉砌莹润洁白,天高云阔湛湛然而澄明,端的是堂皇庄严天家气象。

梁帝见了略觉烦闷稍去,便叫了高湛,走到露台上远眺。四面一望开阔,底下宫女内监穿梭如云,于各宫各殿往来,无不衣饰精美,望之疑入仙宫化境。

皇帝只觉前日胸中不安郁结一扫而空,露出些笑意。一旁高湛见了连忙捡些有趣的笑话说给他听,又趁机禀告芷萝宫与靖王府俱无异状,可见怪力乱神之说不可信云云。听得梁帝连连点头,只觉此番靖王不仅护驾有功,还受了些委屈,却难得听话没有来顶撞他,可见是终于长大了些,不由更觉神顺意畅,又嘱咐高湛往芷萝宫和靖王府赐些东西下去。

梁帝在露台上站了一阵,日光渐渐移了过来,终是有些热了。高湛一面继续讲些吉祥话,一面伺候着梁帝往回走。

眼见要入了殿,梁帝余光一瞥,不知看见什么,猛然停下脚步,脸色阴晴不定。

高湛顺着目光往外望,只见两列宫女背影井然、迤逦而去。

梁帝沉吟片刻,还是放不下方才惊人的一眼,唤了高湛,“你去,把她们叫上来。”

老公公顶着日头苦笑下了长长台阶,遣腿脚灵便的小内监赶忙去追那队宫女,将人带了回来。

只一眼,候在楼梯侧阴影下的高湛就险些骇掉了手中的拂尘,冷汗立刻涔涔而下。

宫女们步履轻盈地依次拾级而上,一双又一双,小内监早跑在最前面引路,将她们带到皇帝面前。

老公公张张嘴,看着最后两名宫女停在台阶前,无声无息不肯往上,反而往旁边的阴影中一站,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冲着其中一位点点头,高湛甩甩拂尘,神色立马一整,如常地随在前面宫女身后,回去向梁帝复命。

殿外衣带如云,梁帝挨着打量过去,所有人都屏息敛目,畏惧恭敬。除了身量颇高以外,这队宫女看不出任何不妥。

梁帝看向高湛,老公公立刻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皱着眉左思右想,皇帝瞄一眼满脸堆笑也没有什么不对的高湛,还是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

宫女们联翩如飞鸟,复又依次迤逦而下,到了末尾,楼梯侧的两个人自然地添补在最后,长长一队人风袂飘飘,逶迤而去。

梁帝进了殿,仍旧神思不属,高湛侍立身后,只听得天子喃喃自语,惊惧莫名。

“朕怎么觉得刚才好像是,看见了晋阳。”


身后殿阁投下的巨大阴影渐渐远了,宫女们如云般分列散去,最尾的一个回首望了望日头下有些晃眼的琉璃碧瓦雕梁画栋,眼底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冷意。

热风吹过檐下铁马,发出金铁交鸣的悬响,侍卫接过腰牌检查无误,通关放行,侧身的一瞬听见这眉目俨然的宫女落下声沉沉长长的吐息,似笑似叹。

一路出了宫门,早有青帘小车在僻静处等候。待宫女上车入内,车轮碌碌行转,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踪迹。

而宫女掀帘之时,就发现车内早端坐了一个人,倚着车壁闭目养神,常跟在他身边的少年却不在。

像是知道对方疑惑,梅长苏睁眼笑道:“飞流待不住,自己去玩儿了。”

靖王一怔,问:“先生是有什么紧要事?”

他今日入宫在静妃那里呆了许久,本也没想到梅长苏会亲自来接,此时听对方言下之意,竟是候了许久,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刻也等不及他回去的事。

“只是出来走走罢了,”梅长苏道,“想起殿下未归,顺路来等一等。”又问,“静妃娘娘那里,一切可好?”

靖王道:“无事,母妃说不必担心,都安排好了。”他顿了顿,还是向谋士说,“可方才我出宫的时候,藏身的一队宫女离得颇远,仍被父皇叫住。虽有高湛帮着遮掩过去,但是……”

那天宴上刺客已离梁帝甚近,说给他的话自然也教他父皇一字不差地听见了。更别说皇帝连夜降旨,显然是心中不安,怕那伶人胡言成真。梁帝素来疑心颇重,若当真有所怀疑,他们这几天日子怕是很难过。

梅长苏听了,脸色也是一沉,搓着衣角若有所思,“殿下确定不是因着别的原因?”

靖王摇摇头,“父皇把她们叫住打量了一阵,便又放走了。”

特意叫住人打量,看的无非是长相。隔着烈日当头遥遥一瞥,年迈眼花的老皇帝还能疑心瞧见了谁?

不知是不是久候劳累,梅长苏神色恹恹,瞑目沉思好一阵,几乎教靖王疑心他睡着了,才轻声道,“有没有可能,陛下以为见着的,其实并不是殿下呢?”

相距既遥,日光又晃眼,靖王向来是不被梁帝放在心上的,何况今日特意装扮过藏在一队宫女中,皇帝就算如何料想,恐怕也不会猜到一瞥之下竟会看见该在王府中好生养伤的儿子?

靖王目光闪烁,直直看向虽是发问、语气却笃定的麒麟才子,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探究。他本来也有所怀疑,梅长苏的解释正合他猜测,只是……他自然晓得自家事,但梅长苏又凭什么,做这个猜想呢?

以手握拳在唇边掩住低咳,谋士语声淡淡,垂下眼帘道:“苏某在雪庐借住时,也曾有幸拜见过莅阳长公主。”

靖王现下的模样,除去年龄妆容,确实有几分颇类这位嫁入侯府的长公主殿下。

以梁帝的疑心,若是乍然在一队宫女里瞧见了妹妹,当然是必须叫过来弄清楚的。

靖王移开目光,转头微微挑开壁帘,市井嘈杂混着蒸蒸热意扑面而来,几乎将模糊浅淡的话音彻底淹没。

“先生有所不知,父皇方才一眼想起的,恐怕并不是莅阳姑母。”

梁帝不是只有一位姊妹,诸位皇子公主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小姑姑。

当日携剑闯入宫城,自刎于朝阳殿前的,不同样是天子骨血相连、手足至亲的姊妹?

车外顽童扯着风筝呼朋唤友笑闹而过,沿街行人来来往往,金陵城繁华如斯,万家安乐。临窗而望的目光遥遥回首,似隔着这人间一直看到重宇连绵、帝城巍峨,看到旌旗猎猎、英灵蒙冤,看到毒酒白绫、玉阶溅血——

骨头里经年不散的寒气一点点翻涌起来,梅长苏伸手按下微掀的车帘,指侧掠过靖王手背,触之如冰,没有丝毫生气。

面对挑眉相询的靖王,谋士温和道:“金陵城中,殿下就算不提防悬镜司,也该……”

靖王没有问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的梅长苏“也该”什么,因为言豫津咋咋唬唬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哎,景睿,我刚刚怎么好像看见了谢伯母,莅阳长公主今天出门了吗?就一辆……哎,怎么不见了?”

马车迅速转入小巷,惶惶脱险,靖王和梅长苏面面相觑,沉默片刻,都忍不住发笑。

“先生料事如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对着靖王罕有的打趣,谋士只好故作谦虚,“哪里哪里,意外意外,殿下谬赞了。”

两人又笑一阵,方小心翼翼掀起帘子一角,看看刚才情急之下叫车夫拐到了何处——

风声破空。

有花投怀。

两人看着靖王指间截住的妍丽花枝,芳菲依依,连梅长苏也愣住,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车顶及时传来少年清朗笑音:“蝴蝶,来看!”

想来刚才车夫是瞧见了飞流,跟着把马车拐进了这条小巷。

梅长苏出声答应,又喊住正欲起身的靖王,从暗格中取出一套衣裳,自己才下车去。

靖王哑然失笑地接过,换了身上宫装,只觉得梅长苏确实多思多虑,连这种情况都预备好了,太子和誉王对上他,着实没有什么胜算。


两人跟着飞流指路,安步而行。这街巷极深,行人无几,却越走越是开阔,到了尽处,竟是一户人家院落,并无高墙阻隔,只许多木篱围栏,绕着院子扎了一圈。篱下草木茂盛,滴翠流碧,又有渠水潺湲,许多蝴蝶翩跹丛中。

飞流拽着梅长苏径直向前,凑到那篱笆边方才停下,用难懂的字句描述,“蝴蝶,真的,不是活的。”

靖王和梅长苏本来离着一段时就觉那些蝴蝶不飞不动,十分怪异,现在一瞧,这篱下何止蝴蝶,连那些草叶水渠,都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雕琢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这是……”

靖王正待伸手触碰,却听门扉吱呀,出来一人,向他们三人拱手道:“贵客上门,有失远迎。”

他二人自是还礼,主人好客,又见飞流对这些装饰大为好奇,遂将他们延入院中,奉上茶水。

几人攀谈之下,飞流不提,靖王这会儿身份不便,只得托作梅长苏家中表亲,同他一道出门游玩,误入至此,方得见这等奇特景致。

原来那主人善作假景,家中世代为此业,穷尽诸般方法,于是造物如生,几可乱真。

谈到兴起,主人引他们至内院,唤出母亲,道自己学艺不精,倘若先父在时,作游鱼入水,涟漪四散,观者无不以手触水,方能辨认真假,请母亲带他三人去一览父亲妙手遗作。

果然主人母亲领他们至内院一屋,内里所陈作品琳琅,件件生动无比,仿佛只要一眨眼,所作诸物,便能尽数转活。

主人母亲又道,主人父亲一生造物不下数百,所有东西里唯有一只小狼最为精致。从前快完工的时候,曾经放在院中忘了搬回,半夜竟然吓退了一名小偷。又说那小狼耗时甚久,订物件的客人常来察看,要求繁琐仔细,务求尽善尽美。且难得是位女客,打算送与家中子侄,也不惧怕这小兽逼真,交工时连连称赞,谢礼颇厚。

靖王听了就是一怔,好半天才问主人母亲,可否记得那位女客形容。

主人母亲道年深日久,却是不记得了。

靖王又问可否记得那位女客如何称呼,姓氏为何。

这次倒有结果,说是称作林夫人,也好奇这位夫人缘何追问,是不是识得。

梅长苏在一旁始终神色淡淡,望着满屋草木鸟兽,不知想些什么。听了回答,方低头同靖王问了一句,“难道是……”

“确实如此,”靖王点点头,周身肃厉这时都柔软下来,眼皮有些发红,对主人母亲道:“实不相瞒,那小狼正是姑母送与我周岁礼物。”

主人母亲闻言也十分意外,忙问夫人安好否。

靖王答多年前不幸已经亡故。

主人母亲见他二人俱露伤心之色,连劝节哀,又说逝者不可追,好在东西不损不朽,放几十年,也记得好。

靖王犹豫片刻,还是道幼时顽皮捉弄表弟,将小狼放到山道上,假装二人上山玩耍遇险,果然惊着了他,误以为真,谁知小孩子胆大,冲上去便要和小狼搏斗,东西已被弄坏了。

主人母亲原见过那小狼,毛发宛然,今日仍历历在目,听了故事自然瞠目结舌,连连道苏先生看上去如此文雅秀气,想不到年幼时竟有这等胆气,实在人不可貌相。

梅长苏只好笑着含混数句,待主人母亲玩笑说应当再赔表姊一只时,神色一低,下意识便去望萧景琰。

后来寻了佛牙还他,而今一算,灰狼也到了垂垂老迈的年纪,不知是否仍在?

而靖王想起幼时林殊一句“景琰快走”,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怨愤,强按下情绪,吐息数次,方同主人母亲答:“已经赔过了。”

又向主人定下一样青雀振翅之景,说送给家中幼妹,二人叫上飞流,这才缓缓离去。


今日波折已多,谁想马车刚到苏宅停下,门内却是跨出一人,望见了马车,面露喜色,喊道:“可是苏先生回来了,本王久侯先生不归,正待遗憾,原来逢了个恰好。”

梅长苏和靖王听见誉王声音俱是无言,下车也不是不下也不是。幸好梅长苏惯来是什么情况都准备一二的,也不算全然惊慌无措,当下又从暗格中取了件头纱递给靖王。

两人下了车,誉王头次见梅长苏身边有女客,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梅长苏只好解释是家中表亲,途经金陵,顺道探望一二。又问誉王此刻上门,可有什么要紧状况。

誉王此刻十万火急,哪里还顾得上他堂姊表姊,微微朝靖王一点头,便携了梅长苏往里。一路道:“唉呀还请先生替本王分解,下午父皇招孤议事,本来说得好好的,忽然就问起了本王还记不记得晋阳姑姑……”

跟在他们身后的靖王脚步一顿,和梅长苏对望一眼,自往另一边去了。

“还说孤的眼睛同晋阳长公主最像,又讲了许多从前闲事。本王听了一时拿不准父皇的意思,自然只有说时间久了,没什么印象。晋阳长公主是赤焰逆犯,父皇平素最厌恶人提起这事,可谁知本王话刚出口,父皇就劈头盖脸地将孤责骂了一番,还说本王不孝。”誉王说了半天,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面色不复一贯从容淡定,显然梁帝的责骂力度不轻,让这位此刻如日中天的王爷都有些惶惑,急急忙忙来苏宅求教,“还望先生告我,本王今日究竟如何惹得父皇震怒?抑或近日所行有不妥之处?”

梅长苏耐心听他说完,才慢慢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回道:“殿下近来一帆风顺,当不是为此。多半还是与下午应对有关,请殿下详细道来。”

誉王于是一一与他说了,捶手长叹两声,问:“先生可有头绪?”

梅长苏却不正面答他,反而问道:“殿下以为,晋阳长公主乃赤焰逆犯?”

誉王一愣,忙道:“萧景禹与林燮勾结谋逆,晋阳长公主为林燮之妻,自然是同犯。”

梅长苏放下茶杯,轻咳数声,方道:“这就是殿下的错处了。敢问殿下,晋阳长公主为逆犯,罪可定了?诏书可发了?最后又是如何论处的?”

“这……”誉王一阵思索,终于恍然道,“先生说得不错,晋阳长公主乃携剑闯入宫城,于朝阳殿前自刎而亡,这是本王亲眼看见的……”

梅长苏指尖一紧,捏着茶杯几乎发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誉王亲自倒水奉茶,待他平复,便继续道:“可赤焰谋逆的消息传来时,萧景禹下狱,宸妃受禁,晋阳长公主却未被定罪……想来父皇是念在手足一场,准备放晋阳长公主一条生路。”想通此节,誉王心下稍定,也从下午梁帝的态度中理出些缘由,“父皇年纪大了,前几日宴上受了惊吓,追忆往昔、想起亡故姊妹,倒是十分正常。况且当时既有心放过晋阳长公主,就是仍存着些情分,这么一来,孤下午的应对,确实颇为不妥。”

弄清了缘由,誉王长嘘一口气,朝梅长苏拱手一拜,笑道:“先生旁观者清,这回多亏了先生,否则本王无论如何想不到此节,定要犯些错事。”

梅长苏笑而不应。

誉王又说:“本王明日就进宫同父皇请罪认错……”

梅长苏道:“此举不妥。”

“哦?”誉王做出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请先生示下。”

“晋阳长公主虽未被定罪,终究牵连甚深。一时念及也就罢了,赤焰逆案既然横在心头,您也说了,陛下平素最厌恶人提起此事,殿下又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誉王听他此言甚有道理,可想到下午情状,仍颇为犹豫,“可父皇说孤的眼睛长得同晋阳长公主最像……”

梅长苏逸出一丝冷嘲,反问:“殿下自己以为呢?”

“孤自己以为?先生的意思是……”

梅长苏垂着眼没什么表情,抽丝剥茧地解释道:“您同陛下是什么关系,陛下又同长公主是什么关系?殿下不妨细想,陛下十几年未见长公主,当真还记得清样貌?就算确实相似罢,这么多皇子公主,难道就只有殿下像吗?”

誉王听了茅塞顿开,若是梁帝觉得他像,也便像罢,兄弟几个,长得都差不离,总不能只有他像,太子就不像,靖王就不像?

瞬间卸去心头重担,恭维梅长苏几句,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走前连连感叹,“真是无妄之灾,多幸有先生相助。”又说,“晋阳长公主也真是,父皇念着她,她倒自己往刀尖上撞,平白害本王挨了通骂……”

梅长苏送他出门,在背后盯了他半晌,才松了神色,转身回去寻靖王。

靖王垂袖负手,正对着廊前出神,见梅长苏来,收了思绪,问道:“如何?”

“陛下下午时说,誉王的眼睛长得同晋阳长公主最像……”

话音未落,便见靖王眉睫一跳,眼底眸光雪亮如刃,冷笑道:“他也真好意思罢!”目中一片讥诮之色,也不知是对誉王,还是对梁帝。

梅长苏道:“至少确定是为了晋阳长公主,陛下暂时还未怀疑到我们这事上面。”

两人接着又说了几句情形,情绪俱是不佳,匆匆拜别散去。


数日时间弹指而过,转眼梁帝便又传了旨,说靖王要是没有大碍,便该继续处理一应事宜。

靖王领旨谢恩,第二日早晨便换了朝服。半途碰见誉王,十分亲热地拉住他说了一路。

然而靖王这阵虽闭门养伤,但誉王见他几次三番受了赏,心中仍有些不快,又念着要安抚拉拢这个兄弟,因此故作的十分亲热中还夹着四分切齿。

靖王自是不愿搭理他,仅仅礼貌客气的回应。不过他一贯对旁人冷淡,誉王也不以为意。

只到了武英殿前,截然相异的两兄弟却都在迈上台阶的一瞬同时往地上瞧了瞧——

这金殿玉阶,哪一处不是血染的?

晋阳长公主流在朝阳殿前的鲜血,怕是时至而今,还没有干透!

旭日渐渐从天宇升起了,照破残留的夜色,在人间显露出一个朗朗乾坤。

大殿内百官分立,天子端坐,四海内诸般人事,尽皆上呈。

靖王听着周围奏报流水价来去,不由想,有朝一日若是他端坐其上,当是何情状?能否对得起这殿前至亲流过的血,对得起殿外遥遥万家、苍生黎民?

誉王话音既毕,群臣附和。

梁帝却不置可否,反而看向了甚少问及的另一个儿子。

靖王迎着目光移步出列,声音沉稳有力。

“儿臣以为——”



Fin.

————

写得很烂,开始乱搞,后面走心没有走到位,东拼西凑看起来尬尬的

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玩意儿,本来在迷思景禹和小殊这个复杂的亲属关系,他俩会不会长得很像,结果迷思拐了,进入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随便吧((。我要去写小熊猫殊让自己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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