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开搞,如有bug务必要告诉我!
蒙挚沉默地守在殿外。
日已过午,宴饮犹在继续。
许是为了平复前些日子的种种不愉快,又或者想表明息事宁人的态度,今日梁帝特旨,宴请百官。不仅言侯来了,于九安山中风波中侥幸保存的言皇后出席,莅阳长公主也到了场,甚至连梅长苏也受邀,悄然出现在宴会的一角。
而蒙挚身为禁军统领,天子近卫,却没有照惯例随侍,反以宴会布置匆忙为由,在殿外把守。
宫墙高耸,浅红深朱斑斑驳驳,衬着蓝天长空如洗,风和日丽,十分宁静。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还只是赤焰军中一个鲁莽冒进的年轻人,被祁王殿下三道命令拦在了敌人的陷阱之前。连额上都还留着当时的汗,血一样滚落脸颊,落到坚硬的石阶上,又仿佛一滴泪。
先太皇太后的眼泪确实是洒过了武英殿前不动声色的青砖,晋阳长公主的血也流过了朝阳殿前千百年不曾动摇的地面。
人生代代无穷已,太阳底下无新事。
蒙挚擦去头上的汗水,回头望了一眼殿内。宴会已至半酣,气氛融洽,舞女们一轮舞罢,齐齐向后退来。
他很仔细地观察每一个人,动作、神情,只要有一点不对劲,守在殿内的禁军就会将其拿下。
今天不能出任何差错。
因为今天有事要将发生。
远处一名禁卫向他跑来,他回过头,没有看见莅阳长公主站了起来,走到大殿当中。
那是他的亲兵,神色紧张,压低了声音:“警方来消息说发现了张涛的尸体!藏得很隐蔽,已经好几天了。”
张涛?那不是——
大殿之内寂静非常,只有莅阳长公主顿挫有力的话语回荡,群臣相对,惊骇失色。
“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名李重心之人模仿赤焰前锋大将聂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林帅谋反,瞒骗君主,最终酿出泼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那不是——
蒙挚惶惶然焦急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名字,他在哪儿?他今天本该被安排在哪里?!
“为坐实诬告内容。谢玉暗中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全军覆没。并嫁祸林帅,此其罪二也……”
他在——
“来人!护驾!护驾!有刺客!”
“是赤焰逆贼!”
“长公主!您的孩儿谢绪已经获救!您不必再受制于这伙逆贼!”
场面霎时间慌乱非常,蒙挚急忙冲进去,经过梅长苏身边,匆匆丢下句“快走”,便赶到了梁帝身侧。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太子身边的一个侍女也同时悄无声息离开了武英殿。
刺客很快被制服,正是伪装成张涛之人。梁帝既惊且怒,拍案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莅阳长公主抢先反应过来:“陛下明鉴!臣妹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是真是假皇兄一查便知。至于我孩儿谢绪,更是无稽之谈……”
“好了!还谈什么谈!”皇帝霍然起身踹翻案几,大步下来向同时被制服的喊着“赤焰逆贼”的内侍厉声喝问:“你给朕老实交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侍伏地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不敢欺瞒,乃是小人收到密告,今日有贼胁迫长公主,意图不轨欲谋害陛下!还言客卿苏哲便是当日本应亡故的赤焰逆贼林殊!他改容易名、处心积虑地回到金陵就是想要向陛下报仇,小人……”
带着哭腔的讨饶声戛然而止,内侍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口的小钉子,透骨锥心,剧毒入血而致人死。刺杀皇帝的禁卫神色古怪地咧嘴一笑,吐出一截吹管,亦于顷刻间毙命。
“林殊?!好一个林殊!原来当日夏江所言,竟是实情!”四处搜寻,哪还有那位白衣客卿的身影?梁帝怒不可遏:“蒙挚,你立刻去关闭宫门!”
“臣遵旨。”
“高湛,你替朕传令给高升,命他即刻接手此事。金陵戒严,封锁机场,所有出城的道路设卡设哨给朕查,务必抓到林殊!人手不够就从军方抽,所有人听着,你们都好好配合高升!出了差错,不管是谁,朕都不会讲半分情面!”
“陛下……”
除了行刺时拦于皇帝身前便再没有其他动作的太子截住莅阳长公主,声音甚至比往日更加温和,劝慰道:“想必姑母方才也受惊了,景琰送姑母去母妃那里歇息片刻,可好?”
那些话讲来分明就是给他们听的,梅长苏身份暴露,事有不谐,他们都是自身难保,万万不可多言。
皇帝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漠然的声音叫住已然跨向殿外的禁军统领:“蒙卿,你回来。”
蒙挚倏然一惊,立时回转,跪于殿上。
“请陛下吩咐。”
“你就在这里安排下去吧,总不至于抓个人,还要你亲自动手。万一,再有逆贼行刺朕,可如何是好?”
皇帝从盛怒中冷静下来,苍老的脸上神色阴鸷,依稀可见几分年轻时的狠辣决断。
“至于景琰……”皇帝扫了太子一眼,草草说道:“陪你姑姑去歇着吧。”
“儿臣遵旨。”
“诸位卿家也回吧。军部配合高升立刻动起来,林殊他就算长了翅膀,恐怕也飞不出朕的金陵城!”
“臣等遵旨。”
各位大人恭谨而迅速地退出了大殿。
太子扶着莅阳长公主,感受到姑母的颤栗,低声安抚道:“只要出了宫,就好了。”
长公主抬眼,很深刻地打量这个侄儿。太子一贯不苟言笑,侧脸冷淡,有一个坚毅的轮廓。她在这刻终于恍然大悟般觉察,他是真的将要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新主人了。
莅阳长公主声音干涩:“原来小殊……”
太子神色不变,脚步却顿了顿。
长公主吞下其余的话语,疲倦地望向仿佛没有尽头的曲折回廊。
他出得去吗?
蒙挚的亲兵得了示意,陪着梅长苏一路往宫门外急行。他们抢了先机,趁大殿上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行至九重深宫最外的门阙。
带人在那里候着的是卫祐阳。
亲兵的心沉了下去,这位并不是蒙大统领的亲信。家世不俗,能力不差,办事不偏不倚,尽管并未依附,却正对了蒙挚的脾气,一直对他提携照顾。但现在这般境况,蒙挚恐怕只能于皇帝身侧传令下去,见不到人,哪怕就是心腹,也得照命令办——
“陛下有旨,捉拿逆犯林殊。”
卫祐阳生硬地一个字一个字道。
和记忆中笑脸和气、走起路来企鹅般摇摇晃晃的小胖墩不同,如今的卫大人棱角分明、身材魁梧,沉稳持重冷着面如同一尊煞神。
亲兵很惊异地看着卫大人挥挥手,打开了宫门。
“我跟林殊当了十几年同学,他长什么样,我还是记得清的。宴饮既毕,群臣退席,想必都急着回家。先生请。”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匆促而去。
门外一辆不起眼的小车开过来,调头汇入滚滚车流,似水滴融于大海,消失了踪迹。
不过短短数日,蒙挚跪在地上想,整个金陵城已被织成密不透风的一张大网,严阵以待,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动都会顺着丝线传递到整张网上,迅速招来捕猎者。
“没找到!他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从金陵城里消失了不成?!”折子砸到身上,旁边的高升赶紧磕头。
“陛下明鉴,臣已安排好一切事宜,媒体也广发梅长苏的形貌长相,只要他敢露面,就一定能将其抓获归案。然而恐他藏匿城中,一时半会儿便不能发现其踪迹。”
高大人连连解释,苍天作证,因为这事连太子都被名为受惊修养实为软禁地禁足在了东宫,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哪里有胆量和皇帝的意志过不去?
连日来他忙得脚不沾地,虽然难,却总算看清了一点形势。任何命令下去,无一不阻力重重,并不是强硬地抗衡,而是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回音。就像军方,抽调人手十分爽快,积极配合,做事也绝没有偷懒,可看到任何长相相似的人,他们也都只当没看见,绝不上前多问一句。
自从庆国公倒台,谢侯爷事发,加上九安山风波后,除却云南军区由霓凰郡主把控,其他军权,细细一想,竟然都被东宫牢牢攥在手中。就算云南……当年霓凰郡主和林少帅、靖王殿下什么关系,他高升在金陵混了大半辈子,难道不知道?
人心莫测。
陛下现如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之前本来都已由太子监国,代理政事。而这位东宫样样办得出色,皇帝满意,群臣敬服。是以会否因为此事、两年内再易东宫之位,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京城之中,各种势力盘根错杂,大家都是贯会见风使舵的老手,就连他自己,心里也并不多么盼望着林殊被抓住——
不论废立,只要如今的东宫不死,他日皇帝驾崩,他高升就要被萧景琰惦记一辈子。
就算废了太子,掌军之权又怎么办?陛下收得回来吗,新帝呢?
何况……真的有可能废黜东宫吗?
那日金殿之上,刺客来得古怪,死得蹊跷,内侍口口声声更耐人寻味,群臣百官都听得分明。
莅阳长公主神情态度不似作伪,谢绪有没有被挟持一查便知。若长公主所言为真,虽未完全道出真相,但仅这一角掀开,已经骇人至极!
当年赤焰一案本就疑点重重,劝谏梁帝力主重审的官员不在少数,可因皇帝一意孤行,以霹雳手段携雷霆之怒、叫这金陵城中血流成河,这才压制住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只剩下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附和。
假若赤焰实冤,那梅岭七万人呢?谢玉如此阴险毒辣,那当年对大渝的战事,是不是同样别有隐情?!
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他们拼尽了性命,谁知等待的却不是支援,而是一柄扬起的屠刀……
高升打了个哆嗦,他已不敢、不忍再想下去。为官数十载,卑鄙下流的事情早已看遍,却仍然为这其中的浓稠血腥和肮脏作呕。
可他还是要想下去,从头至尾、巨细无遗地,想个透透彻彻、明明白白。
内侍之言分明指向刺客乃受林殊指使,因谋逆确凿,假借呈冤实际行刺报仇,最后被刺客杀害,看上去也理所当然。
然而仔细思索,是何人对内侍密告?刺客又身份复杂,乃是乔装混入,还杀害了一名禁卫。他究竟有几分可信?反观长公主磊落坦荡,亲呈亡夫供词,行事全无疑点。
供词中提及悬镜司夏首尊,夏江。是他的人?他是被太子和梅长苏扳倒的,自然心怀恨意。
纵观此事,看起来大闹一通兹事体大,其实不过就做了两件事:打断赤焰呈冤,揭露林殊的身份。
更本质的层面上,甚至可以合二为一:阻断翻案。
夏江对林殊恨之入骨,此举合情合理。但为什么要在莅阳长公主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才暴起发难?到了这个地步,多说少说,无非是铁证如山和有罪推定的区别。刺客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时候?
受到损失的无疑是林殊,那得益的呢?夏江已经死了,拖个垫背,倒也正常。可假如将视线投向更远更高的地方……
不,不止是夏江。还有人得益,一个人。
而夏江把他这点隐秘心思,通过这样的方式隐晦巧妙地展现了出来。
这个人是世界上还活着的人当中,最不愿意赤焰翻案的人。
哪怕只是受了蒙蔽,翻案一样会给他的一生留下抹不去的污点。
更有甚者,夏江和谢玉勾结,真的只是出于私利吗?如此耸人听闻的血腥构陷,他们当真这般胆大妄为?还是有更沉默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指定了故事的开始和结局?
高升想抬头把那只手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语气更恭敬卑微。
他知道他的心里什么正在悄悄发芽。
或许夏江不仅仅恨林殊,他也恨忠心耿耿一辈子、临到头轻轻地就把他抛弃的主人。
他用一个刺客,就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个掀开来暴露于众目睽睽。
一个深埋进心中等恶意开花。
当年,陛下是否也正抱着这样的猜忌,明知莫须有,却仍旧一杯毒酒赐给了自己的亲儿子?
高升和蒙挚一起退出大殿,冷汗涔涔而下,早已汗透衣衫。他张张有些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劳烦大统领替下官向太子殿下转达谢意。军方配合顺畅,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心领,自然神会。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金陵城里那些沉默的人家,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高大人抬头看了看湛蓝湛蓝万里无云的天空。
天很美。
也很危险。
因为你不知道,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从上面落下一把剑。
落到你的头上。
如果说皇帝在整个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大网,林殊就是网中的飞虫,插翅难逃。
可现在金陵城里伸出了无数双手,将蛛网的每一根线都捏住了。
不管林殊在上面横着走还是竖着走,都再不能惊起一丝震颤。
高升很确信。
这一次,皇帝陛下将什么也不会得到。
国祚延绵的大梁,比大梁更古老庄严的金陵城,还有朱雀桥边、乌衣巷口,那些燕子安居筑巢飞来飞去的人家。
自先帝遇刺身亡、五王之乱后便很少开口的世家豪门,终于又一次向大梁高高在上的皇权展现出自己强悍的意志,沉默而坚硬地对抗着皇帝亲笔下达的旨意。
他们坐在池塘边,行过柳树下,靠于窗户前。
忽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然后想——
既然天很危险。
为什么不换一个呢?
———————————
呈冤部分莅阳的台词出自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