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殊琰】伐木(偏粮食向,END)

月中的时候开了花。

白色的,小小几簇掩在叶子中间,不起眼,但庭生很开心,愈发悉心照料。

他在梅长苏这里要呆上一阵,苏先生不教他干别的,只让他把这盆花照顾好,其余的时候任着他看书,想看什么看什么,遇上不懂的再去请教。

梅长苏算个不好不坏的老师,学识上确实是博古通今,庭生但凡去问,俱都妥帖释解,无一疑难。可他教学生,似总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个你应该懂”。因此讲起课来不免毛毛躁躁,有时候庭生这句还没听明白,他已经跳到三山五岳之外去了。

两次三次还好,五次六次,庭生便忍不住问。他是个胆子大的,掖幽庭里也敢藏书,对着梅长苏尊敬归尊敬,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下次梅长苏再跑马一样五湖四海地放过去,他就说,请先生讲慢一点,这里我没有听懂。

梅长苏停下来,很稀奇地又来:“这个你应该懂。”

庭生说:“确实不懂。”

他出生在掖幽庭里,是罪奴的孩子,从小打骂做活,对这些四书五经家国天下,应该懂什么呢?

孩子的脸上很平静,虚心求教,也不羞于掩饰自己的无知,坦然而真诚。

梅长苏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点头说:“我忘了。”

他知道庭生是谁的孩子,庭生自己却不知道,也没有受过那样的教养。可庭生十三岁了,林殊十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他从头给庭生讲,耐心细致,庭生听得认真,却也不是一味只听,会说自己的看法,会和梅长苏有不同观点。

他学得很快,天资聪颖很好地继承了他的父亲,但品性却和萧景禹不大相同。皇长子宽仁爱人,而庭生对其他孩子,却不怎么忍让。

梅长苏问他,庭生只说:“不争夺是活不下来的。”

一样的平静诚恳,不羞愧,不掩饰。

“人活着难道不是一直在争夺么?不然先生为什么教我,而不教他们呢?”

梅长苏道:“这不是你争来的。”

庭生说:“那便是我的父母罢。”顿了一下,又问:“是靖王殿下?”

梅长苏道:“你长大了,知道很多事情。”

“那就请先生告诉我,”庭生直视他,“先生曾经教我,揣测往往离真相最远。”

梅长苏摇摇头:“靖王殿下不是你的父亲。”

庭生就说:“我知道了,多谢先生。”向他拜了一拜。

梅长苏便笑:“你知道什么呢?”并不往下说,只道:“可读过《伐木》?”

庭生答:“不曾。”

“那便读一读罢。”不再多言。

回去庭生就翻出来,毛诗艰涩,注疏亦多,他学问功底不好,往日里不怎么看的。但梅长苏既然说了,他便一定会看,即使这位先生从不查功课,也没有作何要求,庭生是从来不偷懒懈怠的。

然而没看两句,飞流就来找他出去。这个少年心智只如孩童,平日也没有玩伴,好不容易等到庭生来了,即刻十分亲近。庭生也很喜欢这位朋友,单纯而友善,待人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庭生跟他一起玩闹嬉戏,心里从没有负担。他以前没有朋友,不曾知道原来有朋友是这样一件快活的事。

于是急急忙忙答应起身,不小心掀翻了书,走出两步又退回去,捡起来放好。低头的时候瞥见书上写,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看这些小鸟,尚且寻求同类的鸣叫,况且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不渴求朋友呢?

合上书,心里便明白了。以后对别的孩子,争也还是要争,但也礼让关照,梅长苏虽没有夸赞过,满意却是能看得出来的。

要走的时候便很不舍,对着花发呆,心里难过,面上他不肯露出来的。

梅长苏走到他身边,庭生起来见礼:“先生。”

梅长苏点点头,对他说:“把这盆花砸了。”

庭生就是一愣,问:“为什么?”

梅长苏说:“不为什么,我让你砸,你做不做?”

庭生摇头。

梅长苏又说:“那如果我告诉你,这盆花毒性强烈,如果人不小心沾到它的汁液,便会毒发身亡,你做不做。”

“小心看护就是了。”再摇头,“不让人靠近,就没有危险。何必毁了它呢?”

“这是你的仁心,”梅长苏道,“那你再想一想,你为什么不愿意?”

庭生很坦然:“因为这是我照料的。”

梅长苏注视他,孩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道:“我想向靖王殿下建议,让你入军中历练,你去不去?”

庭生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安排,沉思片刻,却问:“我父亲曾在军中吗?”

梅长苏很温和地点头:“皎皎如阳,举世清华,你要像他。”

庭生却道:“他的下场并不好。”

他有些紧张,这是不能说的,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梅长苏没有生气,只笑了笑:“谁又好呢?”

庭生沉默。

梅长苏转而问:“靖王殿下对你如何?”

庭生答:“如果没有靖王殿下,我早已经死了。”

“那靖王殿下为什么要救你?”

庭生想了想,抱起那盆花,对梅长苏说:“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你既然明白,就要记住。”梅长苏盯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像有火焰,“不要让他失望,不要令你的父母蒙羞。”

 

他一直记住这句话。

军中一去就是好几年,生死翻覆,也挣来赫赫功劳。他是梁帝义子,身份尊贵,兼才干出众,又体恤将士,因此于军中颇有威望。

萧景琰是很为他骄傲的,太后、皇后也都真心喜爱,朝野上下,俱看得分明。

庭生奔波回来,风尘未洗,只换了衣衫简单打整,便去觐见梁帝。

进了门,却看太子正拽着父皇的袖子,要问问题。

梁帝拿他没有办法:“为什么不问夫子?”

小皇子说:“那要等明天,可我现在就想知道。”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很开心地丢下书跑过去:“庭生哥哥!”

庭生把他抱起来,走到梁帝身边放下,梁帝点点头,神色间有一些明显的愉快。

“来的正好,他拽着要问问题,你给他讲吧。”

庭生应声答是,捏小皇子的脸:“让父皇处理正事,庭生哥哥给你讲,好不好?”

小皇子大声答:“好!”

庭生就在不远的地方坐下,小皇子依偎着他,听得十分认真。

萧景琰偶尔抬头看看,孩子稚嫩的脸庞上有一种天真的光彩,让他想起小时候,祁王也是这样耐心、温和地回答他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庭生成长得十分优秀,他很骄傲,觉得没有辜负兄长,也没有浪费梅长苏的苦心。然而近来朝堂上涌动着另一些声音,尚未起波澜,但人心惟危,他一生是教这些东西翻覆的,不能眼看着他的儿子们再重蹈覆辙。

敲打了几个人,本以为能平息过去,谁知几位从不往这些事里掺和的大臣却接二连三地来,话说得隐晦,含义却明白得很。

太子年幼,庭生却已长成,军中威望既高,有心人也不难猜到他的真实身份,难免不会生出他意。何况帝心深喜,宫里的人待他,跟待小皇子,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前车之鉴上至春秋,下在此间,哪怕放在寻常百姓家,都不是新鲜事。

他们没有私心,个个都坦荡极了,话说得清楚,也不要把庭生怎么样,夺了兵权,做个闲散富贵王爷,像纪王爷风花雪月,也没有哪里不好。

萧景琰听了答应也不是,驳回也不是,只得挥手让他们回去。

在以前是很少的,这位梁帝向来不喜欢干和稀泥的事,一是一,二是二,道理分明。

可见这次着实为难。

沈追告退前说:“您不表态,已经是态度,哪里还需要更多呢?”

是提醒萧景琰早作决断的意思。不然梁帝沉默下去,人心浮动,是必然的。

甚至这些人也并非有何等私心,事关社稷,太子尚幼,心性才干一律做不得准,庭生却是人人看着的。

梁帝倚重他,他又素行仁德、敏而有功,自然有人追随,天长日久,难道没有情分?就算庭生不曾生贰心,到时太子见其势大,观其荣盛,若是更十倍聪慧贤干于庭生,都还好说,若是不及,又不能容忍,又该怎么办呢?

梁帝犹豫不下,为此忧心已有十余日,此刻见了两个孩子亲密友爱,心中郁结只像冰雪浇上沸水一样瓦解了。庭生优秀,对小皇子而言,是压力,却也是榜样警醒。他的兄长既然做得好,他便会要求自己做得更好。至于其他的,一个家里,他父亲的儿子,有萧景桓这样的,却也有萧景禹这样的。做父母的尽了力,也不能管他们一辈子的。

何况,他想,梅长苏既然提了让庭生去军中,肯定是想过今天的。那他就没有什么可再安排的了。

如果梅长苏错了呢?另一个声音问。

那便错了吧。

也不会太错,庭生总归是个优秀的孩子。

梁帝朝儿子们示意,庭生便让小皇子先自己看一会儿书,跟着父皇去到外面。

石制栏杆古朴而沉默,梁帝不曾停下,一路上宫人避让跪拜,直行到无人的地方。庭生随梁帝的视线远眺,只见苍天流云,帝阙重重,这是天下最尊贵庄严的地方。

“你可知道,朕为何召你回京?”

庭生在他身后,不闪不避回望梁帝的目光,很平静地回答:“知道。”

他远在边境辗转,还能通晓金陵朝中的消息,可见其心。

“那你准备如何?”不等回答,又说:“你这些年的功劳才干,是谁也不曾否认的。”

不能,还是不曾,这就仿佛某种暗示。

庭生想了想,说:“当年在去军中之前,苏先生曾经问我,愿不愿意去。”

他这话回答的很巧妙,既不称“儿臣”,也不接萧景琰的问题,反倒提梅长苏出来。

当年东宫一遍遍抄写阵亡将士名录,伏案失声,身怀六甲的太子妃亦劝阻不得。这事虽过去很久了,总还是有人知道的。别人只以为东宫悯恤英魂,庭生却该清楚情由,他猜得到生父是谁,自然也猜得到梅长苏是谁。

如果萧景琰疑心他,这样取巧避嫌,用梅长苏来当挡箭牌,已经是足够的错处。

庭生却继续道:“我就问先生,父亲是否曾在军中。”

萧景琰一怔,随即点点头。

庭生说:“苏先生当时说,‘皎皎如阳,举世清华,你要像他’。”

不等梁帝因为这句话柔和下神色,接着道:“我说,‘他的下场并不好’。”

他并不去看梁帝,垂着眼睛自顾自往下:“苏先生便说,‘谁又好呢’?”

梁帝沉默片刻,道:“他说的不错。”

庭生才抬起眼睛,对梁帝说道:“在问之前,苏先生让儿臣砸一盆花。儿臣不愿意,苏先生让儿臣想一想为什么。”

萧景琰说:“他总把什么都想到了、安排好了。”

庭生说:“儿臣回答苏先生,因为这是儿臣照料的。”

“你照料的?”萧景琰顿了片刻,想起什么,“是前两年送给朕做寿礼的那一盆?”

庭生答是。

见萧景琰眉宇间浮上一些显而易见的愉悦,忽然道:“难道父皇不疑心这是儿臣编的么?”

萧景琰反问:“你又不怕苏先生和朕讲过相反的话?”

庭生一愣,萧景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苏先生那里呆了一阵,先生教了你些什么?”

庭生答:“任儿臣随意看书而已。”顿了顿补充,“只专门教儿臣看了《伐木》。”

萧景琰问:“他让你读《伐木》?”

庭生有些尴尬地低头:“是,只看了一段,飞流来找,再没有看过。”

梁帝大笑:“他自己也没有读完的。”又道,“你比他强一点,他读了第一段,自己就闹着要出去玩儿了。”

庭生也笑起来,随即正了神色:“走之前,苏先生还对儿臣说了一句话,要儿臣记得。”

风起天末,流云投下蔽日的阴影,梁帝看着眼前年轻出色的儿子,缓缓问:“那你还记得吗?”

“不要让您失望,不要令父母蒙羞。”他跪下来。

梁帝闭了闭眼睛。

他亲自扶庭生起来,直视年轻人神采奕奕的面庞:“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的父亲也会为你骄傲的。”他很仔细地看庭生,像是想搜寻出一些过往的痕迹。“不管发生什么,我只希望你记得,他是你弟弟,你们毕竟是骨肉兄弟。”

庭生深吸一口气,声音稳而有力:“苏先生之言,儿臣从未忘记。父皇这句话,儿臣也会一直记下去。”

宫女慌张的声音远远传来:“太子殿下,您慢一点,当心摔跤。”

小皇子抓着风筝跑来:“庭生哥哥!书看完了,你说要带我去玩儿!”

萧景琰点点头:“去吧。”

庭生大步向前迎面将小皇子抱起来,身形一转下了台阶。

孩子们的笑声零落地随风四散,小皇子活泼地朝父皇挥手:“父皇!父皇!风筝飞起来啦!”

萧景琰笑着点点头。

他想起和林殊学《伐木》的时候,夫子前脚刚走,后脚他就丢了书,大喊:“景琰我们走。”

萧景琰说:“我还没有看完。”

林殊就凑过来:“第一段看完了吗?”

“嗯。”

“那后面不用看了,”他拉着萧景琰就往外跑,“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我不是在这儿吗!”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这样回头喊,景琰我们走。少年漆黑的眼里闪动着快乐的光彩,比天上的日光还要明亮。

 

梁武帝萧景琰驾崩时,长林王萧庭生与太子俱在身侧。

据传,萧庭生于榻前诵诗经伐木篇,向梁帝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笑意飞扬,只要听着,就能想象出那样光彩夺目的脸庞,快乐而不知忧愁。

他伸出手握住萧景琰,像以前每一次一样,将他带向外面广阔的流云和风声。

天上神灵请聆听,赐我和乐与宁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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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抄自度娘,是“神之听之,终和且平”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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