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萧景琰失忆了。

梅长苏会开到一半，骤闻黎纲此言，如遭雷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样的。

“狗闹，磕了一下，没受伤，没有别的问题，失忆了。”

黎纲垂着头，声音压低，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其他人见状纷纷屏息凝神正襟危坐，生怕殃及池鱼。

几句话在梅长苏脑子里过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得出结论，“散会。”

屁股着火一样带着甄平夺门而出。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公共关系主管肩负重任，出列问：“公司还开吗？”

人家老板娘生孩子就关门，他们这都失忆了！

黎纲沉思片刻，回答：“既然大梁还没解散，我们应该也还开。”

给甄平发消息，「刚才忘了说，【】只是忘了最近一两年的事，你让他不要那么激动……」

甄平看着消息差点没气死，这怎么能不激动，这得更激动了！一周目通关到一半电脑给人砸了，二周目换了台机子好不容易通关成功，还没高兴两天，游戏突然闪退，完了一句请您从头再来。要是他来打这游戏早都升仙了……

所以梅长苏是梅长苏，抗压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听完还能冷静地自我安慰，能通关一次就能通关两次，你可以的！临危不乱翻看列战英传来的各种诊断报告，晕头转向得出一个重点，没有大碍，可能过两天就想起来了。

他对“可能”这种词比较敏感，可能从大于零到小于一，给人希望又给人失望。理智上做了最坏的打算，感情上还抱着一点点期待。

列战英很无情粉碎了他这点幻想：“……确实不记得您了。其他的都没有什么，也提过您的身份——”

狗神出鬼没地冲进来扑到怀里，汪汪叫两声，萧景琰跟在后面。

梅长苏有点紧张，当时偶遇萧景琰他都没有那么紧张。那阵他是开了挂的点家男主角，这会儿才终于体会到了纯爱小说中浪漫关系的变幻莫测。

列战英曾经以为改头换面精心复仇这种故事已经够高于生活了，没想到还可以原班人马继续整一出狗血家庭伦理剧——他首先确认了“家庭”这个词的事实性，其次确认了“伦理”这个词的隐含事实性，仍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样发生的。

萧景琰1）止住了佛牙 2）向梅长苏道歉 3）看向列战英，“这位先生是……”

梅长苏踌躇又尴尬。

列战英流畅地展示了自己的排练成果：“您可能不记得了，这位是您的法定婚姻伴侣梅长苏，苏先生，上个月刚结的婚。”

不要说萧景琰，梅长苏都惊呆了。

然而萧景琰毕竟是萧景琰，在列战英早早提示过建设起来的心理准备之下，他很淡定地表示知道了，然后伸出手。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握上去。

萧景琰说：“您好。”

谢天谢地他没有加上一句很高兴认识你——那也就代表着他可能不高兴。

梅长苏说：“这些天我们先分开睡吧。”

两个人坐在书房，离得不近不远，萧景琰答应得很干脆，“麻烦你了。”

青年姿态端正，身形笔挺得非常公事公办。他既没有问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也没有对法定婚姻的现状表现出任何不适。如果是别人，大概就要把这作为一种疏离冷淡的态度，颇为受伤。但是梅长苏知道他只是有些慌张，而且极为窘迫，迫切需要远离当下的场景或是引入一个熟悉安心的生活常态。

青年的目光虚虚落在墙面，那里挂着林殊的弓。他定了定神，准备开口。

梅长苏说在他前面：“是我。”

萧景琰茫然地望着他，“抱歉，我确实不记——”

对方脱下见面到现在那种不动声色的温和神情，搂着佛牙，声音里有一点闷闷的委屈：“是我。”

他挪到萧景琰面前，盘腿坐在地上，眉宇间是和这一身西装不相称的少年气，阿拉斯加毛茸茸的脑袋搭在他肩上。

青年更加无措，而且不知怎地有些愧疚，小声而快速地再次说了声“抱歉”。

大脑迟缓地对这一超现实状况作出回应，梅长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吞咽一下，镇定试探：“那你还记不记得——”

“对不起我——”

“——林殊？”

青年狼狈地甩开对方，往后面缩了缩。

梅长苏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扭曲成一副高速旋转的抽象画面，萧景琰在中心坍缩成奇点，将所有感知剥夺殆尽。

时间是错的，声音也是，光也是。

他不记得林殊了。

蔺晨听完了感想只有十个字：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吃瓜群众之一飞流专心啃甜瓜，吃瓜群众之二言豫津分心切南瓜。

吃瓜群众之三萧景睿把南瓜上锅，安慰道，不要着急，兴许过几日便想起来了。

梅长苏对着N块屏幕表情呆滞。

穆霓凰于心不忍，提出了今日视频会谈唯一有价值的问题：既然萧景琰谁都不记得了，你准备用哪个人设跟他相处？

当然是哪个都不行。

梅长苏很悲愤，曾经他以为断其wifi收其手机毁其电脑砸其psp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天降大任了，万万没想到十七岁赶上阴谋权变、二十七岁赶上言情狗血，等三十七岁他是不是得发现萧景琰其实不是地球人？

陛下说，难为你了。

面对林殊是他表弟、梅长苏是他配偶、而林殊等于梅长苏这种混乱复杂的人物关系，萧景琰的大脑做出了怎样惊人的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梅长苏说了一句话——

“虽然……但是……这违法吧？”

梁帝陛下没有说伪造身份这是犯罪已经很对得起梅长苏口干舌燥地讲了大半天心酸往事，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萧景琰把他搂过来拍拍肩，“你受苦了。”

没有下文。

梅长苏就知道刚才那点亲近也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安慰，勉强打起精神，殷切提议，不如做些情景模拟，或许能有帮助。

萧景琰答应了。

然而换了两三个场景梅长苏就发现此路不通。

开梅长苏模式，他跟萧景琰客气，萧景琰跟他更客气；还原林殊人格，他跟萧景琰不客气了，萧景琰说，我们还是注意一下影响……

对哦，光天化日之下跟陛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梅长苏一笔勾了萧景琰接下来整月所有安排，交代列战英，陛下要静养。

列战英抓狂，他只是忘了你而已静什么养啊，先生你以为陛下很闲的吗？！

梅长苏神色低落，我们都还没度蜜月。

列战英：你们还没举行婚礼呢！

梅长苏满怀忧悒，恐怕陛下现在想跟我离婚。

列战英：……太可怜了您，这个月天也塌不下来好好跟陛下培养一下感情。

梅长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静静叹了口气，和太后通电话汇报情况。

其实左右不过抱怨两句，萧景琰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不然太后当夜就赶回金陵了，怕比他还更早一点。只是他心里难过，实在没有别的人可说。

亲友一个两个吃瓜看戏，他都明白，自己也觉得好笑，万千件事由，数百般人物，偏偏只有林殊教他忘记了。

假如只有梅长苏，他是不怕的，一遍两遍三遍四遍，都底气十足，手里捏着王牌，成竹在胸信心满满，没有人能赢过林殊。

可现在被忘掉的是林殊，他没有办法了。

挂了电话，呆呆坐着出神，阿拉斯加嗷呜嗷呜跑过来求抚摸，梅长苏板着脸扯狗耳朵，这傻儿贼，要不是亲的早给炖了，都怪它。

萧景琰继续跟在佛牙后面。他算是发现了，只要梅长苏在，阿拉斯加就摇尾巴往上凑，享受和他同等待遇。由此不难推测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和林殊关系很好，在他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曾经这样同他亲近过。

他走到梅长苏身边，试着主动开启话题：“我记得佛牙是别人送的。”

对方垂头丧气，“林殊送你的。”

他这样称呼自己。

萧景琰直觉一种怪异的情绪泛上来，仿佛这里面存在一些更幽深更晦涩的难以言说，林殊和梅长苏，他想，他们像两个人，可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影子。

“……小殊？”

对方抬头，灯光下怔忪地望着他。神情里有一些熟悉的微妙茫然，轮廓却很陌生。

他好像不该是这个样子。

萧景琰想，伸手摸到对方耳后一个细小却深的疤痕，离颈动脉并不远，他得要运气非常好，才能活下来。

林殊握住他的手，撇撇嘴，“早都不疼了。”他说，没头没脑，就像一早知道萧景琰准备问什么。

青年眨眨眼，蜜色灯光在他眼睫上像是扑簌的蝴蝶，抖落鳞粉日灰，让他眼睛发红发涩。

明明他不记得少年的模样，这刻却忽然认得他。

萧景琰并不是忘了林殊，那不过是一种混蒙漫汗的再构，少年藏在任意一条延绵的记忆脉络之中，当萧景琰去想，总能从冗沉繁杂的众多人物事件里将他剥离，另行保存。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这些记忆才会与这两年时光一并丢失，只在脑海中留下灰薄人影。

萧景琰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拥抱或亲吻都稍显不合时宜，但抽出手又未免太过冷酷。

佛牙在两人脚边转了一会儿，没人陪玩儿，摇摇尾巴走掉了。

林殊望着他，又郁闷又委屈，“你这可太欺负人了。”

萧景琰一下笑出来，俯下身抱住他，“总该轮到我欺负你了。”

——好朋友就是欺负来欺负去的！

彼时兄长苦口良言殷殷教诲被噎了个胸闷气短，这回算是轮到自己感受一下心塞。

林殊晚上报复回来。

被子枕头拖衣带狗，理直气壮地，“我认床！”

一个打滚把自己裹好仿佛趟地雷的架势，佛牙在床脚趴好。

萧景琰斟酌了一下，“那我搬——”

床上那个垂死睡前惊坐起，幽怨气愤，“你该不会以为法定婚姻伴侣就盖棉被纯聊天吧！”

倒回去，扯住被子蒙住头。

萧景琰给他挖了个脑袋露在外面，气鼓鼓地要吃人。“你怎么这么幼稚。”戳一戳。

林殊试图反抗，奈何裹得太严实，动不了。

萧景琰趁机捏脸，林殊拼死挣扎，伸手出来掐他腰。

“松手！”

“你先松！”

眼神交汇火花闪电气势逼人。

林殊搂着他翻身一滚。

得意洋洋：“先下手为强，诚心建议你不要继续抵抗。”

萧景琰笑得浑身发软，有气无力地在被子里踹人。佛牙汪汪两声跳下床，自己开门跑掉了。

等笑都笑不动了，萧景琰揉揉眼睛，推林殊，“沉。”

那个哼哼唧唧翻下去，“佛牙你不嫌沉。”

狗趴在窝里，躺了遥远的一枪。

萧景琰凶巴巴地把被子捂回去，“佛牙是亲生的。”

“难道我不是从小养大的啊？！”

萧景琰想了想，“你小时候可比佛牙小时候胖。”

两条小短腿风火轮一样，拽着他横冲直撞，结果一头撞到玻璃门上，萧景琰对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记忆犹新。

林殊放空，他现在不比原来，就这么一会儿已经觉得筋疲力尽，懒得动弹。

“想起来了？”含含糊糊咬在唇边，不敢抱希望。

萧景琰躺好，回答：“一点点。”

“那明天还能再想起来一点点不？”

“看你表现。”

凑过去点水般地亲了下对方唇角，熄了灯。

林殊声音闷闷的，“这违法。”

“我以为都已经犯罪了。”

“不离婚啊。”

“你想离？”

立马保证，“不想。”

“那就睡觉。”

“哦。”

过了一会儿又说，“明天带佛牙出门转转吧。”

“几点？”

往旁边挪了挪，摸摸索索抱住人。

“睡醒了再说。”

没有被推开。

黑暗里还是忍不住志得意满地傻笑。

第一次虽然被人砸了电脑，其实还是通关了的。他想，至于眼下这些境况，那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区区一个三周目，攻略萧景琰，他可太擅长了，初恋五十次都不带虚的。

就此而言，该玩家完全碾压了一众吃瓜亲友脑补的狗血家庭伦理剧，在与攻略对象的精诚合作下将之扭转为一个粉色浪漫轻喜剧——

对象失忆了怎么办，再跟他谈次恋爱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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