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参错之卷】剖朱(九州AU,下)END

人蹿出水面时其实像噩梦惊醒的一瞬,夜色不合时宜地深浓,天地间或床笫间都显得分外孤单。

月总是大,海岸的沙子银光闪烁,潮水拍打黑色的礁石。他还记得蛇缠在身上绞紧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再迟一点,骨头会被慢慢绞碎。

那是在渔民传说中被称为骊龙的大蛇,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遇上,但他运气很好,只是出来闲逛,就能碰见。骊龙的颌下藏着至宝,用刀剖出来,鲜血喷溅,珠子都不会染上一点朱色。海民争相抢夺这种在大蛇身体里孕育了长久时光的骊珠,认为它能辟邪镇厄,甚至辅助秘术的施展。

“是真的,”少年点点头,“一颗骊珠就是一条龙,它的力量会令河络的工匠好手抛弃一切,去铸造一柄绝强的武器。”

“所以那个鲛人才会吞下它,是么?”

“他是有备而来的,”少年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沉思的神色,“所有事都太巧了,你有一个鲛人的消息,已经要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了,他们会想要你展示这尾海里寻到的奇珍……”

“然后他们会发现他长得像谁,”他在这未尽的意味深长中洞悉到局面的凶险,“不需要每个人都看出来,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么说,联想比瘟疫还快。”

“对,”少年伸出手,接住明月落下的光线,“很多时候,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真的像么?”他忽然问。

风声停了一瞬。他抬高手臂,握紧少年悬在半空的手指,非常温暖。

“不像的。”他轻声说。“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鲛人。”

用秘术强行制造的影子,浅薄而顽固地浮在眉宇间,营造出至真至幻的假象。他不应该受骗的,纵使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和林殊相像。

“秦般若见过你吗?”

这件事太奇怪,如果说辰月意图终止合作,他们会采取更直接更有效的手段。一尾以誉王名义送来的鲛人,当皇帝问起,他只需要说离了海没有养活,就可以了。是断定在秘术的影响下,他不能下手吗?或者,辰月用这种方式来完成一次巧妙的割裂?皇帝迟迟不肯确定巡防营的事,未必没有他与誉王走得太近的忧虑,誉王送给他的奇珍死掉了,是水土不服抑或给人杀死,重要的只是这样一种结果透露出来的讯息,他仍和誉王保持着距离。而誉王那边,有秦般若的游说,整个谋划或许正是出自誉王本人的授意。

但是用秘术构筑出的精妙幻影,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帮她施明月术的人见过我,”少年做了个鬼脸,“也许任何人都能从他脸上看见自己思念的人。”

羽人们盛大而孤独的舞蹈渐渐止息,一个又一个乘着风四散开来。

“也许,”他同意道,“雪姬说有时候并不是她跳的舞真的具备某种意味,醉酒兴高的客人看见华艳,独自前来的客人看见孤单,很多时候人解读别人,只是照见自己。”

“听起来她当过很多人的镜子,这真是个有趣的舞姬。”少年笑起来,他的眉目是那种拓印模仿不可比拟的生动,说话的音调流畅而轻快,带着些这个年纪特有的强烈好奇,觉得世上什么东西都有意思。

“你应该去见见她,”他说,“她就要回到家乡去了。”

“澜州的内乱不是还没有停吗?”

“都已经二十几年了,”他提醒道,“而且她说,即使战火仍然连绵,她也忽然思念起家乡。”

“我们本来就是无根民罢了,澜州打不打仗,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羽人舞姬面对他当时同样的疑问,这样回答,“飞蓬似的飘荡在羽族和人族之外,我这样的人在您的族人中看来是个羽人,而在家乡的人看来,却不过是个类羽,人族和羽族通婚而生出的血统不纯正的后代。”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想要回去吗?”

“大概是吧,已经十一年了,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飞蓬似的到处飘荡,也会忽然想要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看看吧。”

人总是特别依恋年幼时带给过自己安全感的东西,光线、声音、气味,也许只是一只布偶,只要想到,就会奇异地镇定下来。

“金陵是个繁华的城市,可是始终不像澜州的森林。”她说,“您有时连着两三天都来,有时七八个月都看不到身影,是因为常常出门在外的缘故吧。您在外面的时候,难道不会和我一样,在某个时刻忽然思念起金陵城吗?”

那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心里是清楚的。他几乎不会想起太清宫的重宇飞檐,也不会想起金陵宽阔整齐的街道,他会思念的地方早已变作空荡荡的废墟。酒坊仍然是酒坊,可他还在门外,就已经发现吹曲子的人不一样了,听歌的人也不再是当初击节大笑的人,金陵到处都是这样醉生梦死的酒坊,它现在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他从不思念这样的金陵,他的金陵在璧山春悠悠荡荡的笛曲上,在哥哥牵来的马驹亲昵的嘶鸣上,在虎牙枪反射的日光、林殊拽着他奔跑滚烫的手指上。

羽人舞姬在这样的沉默中了然地微笑:“我知道了,您这样的人,和我这样思念树木与鸟鸣的人不同。年幼的时候一旦遇到不开心的事,我就爬到很高的树上,树冠浓密宽大,会把人整个都遮住,藏在里面睡觉,谁也发现不了。而金陵到处都找不到这么大的树,羽人把屋子都悬挂在树上。有一天我从房间里醒过来,走出门发现是在地上而不是树上,忽然就非常地难过,无法抑制地想要回到澜州。即使那里仍然在打仗,可是有那么高的树啊,我就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轻轻地叹气,“您所思念的,既然不是长大的地方,那就是人吧。对您来说,这个人就是能藏起来睡觉的地方,想起他,就觉得世上没有可怕的事,是吗?”

“或许是吧,”他看着酒杯里缓缓滑过沿壁的酒滴,微微晃动开波纹,“你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说,“那时候我想,握着他的手,就像握住了刀。可是人的手是热的,刀柄却冰凉,怎么会像?”

“那现在您知道为什么了吗?”羽人舞姬不等回答,继续道,“我听人说,武士对待自己的武器,就像对待情人。他们握着刀的时候,就如同握住了情人的手。虽然您是反过来的,可缘由大概是一样的吧?真是遗憾,”她笑起来,“本来还希望您能记住我,您这么多年都来看我跳舞,我还以为您有一些喜欢的意思。可现在我明白了,您爱这个人,一定比所有人都要多,于是再也没有其他的空隙,来爱别的人了。”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非常惊讶地反驳吗,好像也没有,因为羽人舞姬的话语非常平静。

“我不知道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或者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又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想保护他,心里就会生出勇气。既冰冷,又灼热,既悲伤,又快乐,好像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她轻声说,“您是这样思念着那个人吗?”

他不能否认。

手心里少年的温度烫得他要跳起来,要大喊,要拔足狂奔。所有他们分别时他不能想的事都在这一刻一齐涌到他的脑中,他不是个爱说谎或欺骗自己的人,所以他不能否认。

爱在一天天累积,他每一年都比上一年要更爱他,分离或死亡都不能构成停止的理由,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能不能停止。如果这些年能被称为漫长的思念,那么爱比思念还要久得多,当他还不知道自己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爱他了。

当他们互相依靠着从敌人的包围里冲出去,当他们拼尽全力同对方争夺一样东西,当他安安静静地、在流丽的笛音琴曲中抬头看天,难道是什么别的东西保护着他又安抚着他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他用力握着少年的手,声音里带着笑意,“其实每次你弹琴的时候,我都特别想睡觉。明明我不喜欢、也听不懂这些东西,为什么练习时非得拽着我听呢。”

还有别的、可以听懂琴音的人在吧,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因为他们都不是您呀,”羽人舞姬笑盈盈地说,“有这样多不同的客人来看我跳舞,我也不能每个人都注意到,所有人中,我每次都只是看到您而已。就像您思念故人,纵然世界上有许多值得爱的人,可您也只是爱那一个而已。”

所以别人能不能听懂琴声,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啊,有好几次,你都睡着了。”

“不觉得烦么?”

少年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片云,午后有微风,琴弦的颤动渐渐地止息,他一回头,同伴已经安然地沉入昼梦。

“然后我也睡着了。”

他们一起仰头看着天空巨大而圆的明月,羽人都消失了,月亮缓缓向深谷滑落。

“我要醒了,”他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一个故事换一颗骊珠。”

海里的大蛇的故事。

渔民们在传说里称它为骊龙,因为它长得实在是太大了,身子有树干那么粗,从脑袋到尾巴,比晴日放的风筝还要长。渔民们都很怕遇到它,因为一旦骊龙看到船,就会掀起风浪。它没有同伴,独自在海中游弋得太久,见到什么活物,都希望能卷来陪伴自己。可它们不是淹死了,就是有天忽然厌烦,被骊龙吞掉了。唯一陪伴它的只有小时候卡到颌下的一颗珠子,最开始硌得它非常疼,但是疼久了,也就习惯了,慢慢地,它又把珠子挪到了合适的地方,甚至没有那么难过了。后来,找不到同类的骊龙开始学会对珠子说话,它带着这颗珠子游遍了所有的海,把海里的秘密都告诉它。因此这颗珠子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人们说如果有人通过珠子呼唤大海,他就能得到海的回应。

“是这样吗?”

“是,”少年点点头,“除了它其实没有传说的那么大。它也当然有同类,但是两条大蛇遇到,只有不死不休地争斗。寿命漫长的骊龙长久地在海里游弋,直到有一天、它忽然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疼痛,骊龙就会想方设法摆脱这颗珠子。可是它们已经在一起太久,如果把珠子取走,骊龙也会立即死亡。”

“好吧,这是你讲过的最奇怪的故事。”他松开手,“但这颗骊珠仍然还是归你了。”


鲛人的尾巴弹动了一下,像蛇被钉住的挣扎。连月亮也一样的大,这是羽人女官会从王府消失的夜晚。

但刀剖开鲛人的喉咙比剖开大蛇要轻易得多,鲛族的海语者大概至死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类能突然醒过来。

鲛人喉间喷涌的鲜血把珠子冲到外面,随即一种月色也无法掩盖的莹润光泽在血泊中幽幽地浮现。

靖王盯着它瞧了一阵,把骊珠捡回手中。

“先生明晚可有闲暇?”他对着角落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发问。

梅长苏从黑暗里走出来,微微欠身向皇子致意。

“帝都最负盛名的舞姬明晚过后,便要返回澜州家乡。先生若是得空,不妨同去观赏。姑且算作方才的谢礼。”

“殿下亲自相邀,定然是要去的。”秘术师温和的音调中似乎暗合了某种奇妙的规律,一开口,四周因为杀戮而紧绷压抑的气息便散去了。“今夜教务牵绊,迟来片刻,以致令殿下遇险,还望恕罪。”

靖王笑了笑:“是本王自己大意了,先生不必如此。若非先生来得及时,恐怕已陡生意外。”

秘术师沉默片刻,复道:“那么明晚之邀,在下便先至乐坊恭候您了。”他慢慢退进身后的黑暗,“今夜劳神,还请殿下早些歇息吧。”

靖王低头看了看喉咙中仍然涌着血的鲛族,人一死,明月术失效,他的眉宇间,一丝一毫也没有那个影子了。

辰月为什么要做这样多余的一件事?

他想着今晚听来的那个绮丽诡怪的故事,和多年前少年被羽人女官察觉、狼狈地从树上跌落的场景,径自走向与秘术师不同的方向。


一间隐蔽的雅舍。

藤蔓爬满的屋子从檐上垂下条条黄花,所有谈话内容都被充盈的岁正之力保护了起来。

明月术士不无忧虑地劝说:“老师既然选中他,如果不满,当时为何不说,却到现在才来作对?你并不是……”

“我知道,四姐,”女教长打断对方,“我的确不如梅长苏,所以当时老师选中他,我并没有任何不甘心。”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安排这样的一出事呢?只要他一见到那个鲛人,就会猜出是我给他施展过秘术。寰化悉知变动,只要稍加推算,就能回溯到你去找海语者的事情。他如果要为此责罚你……”

秦般若笑笑,走到窗边遥遥望向天幕。今晚明月大亮,月力极胜,正是明月术效力达到顶峰的时候。

“能感应到吗?”她问。

被称为四姐的术士摇摇头:“谷玄星力始终围绕着他。”

“谷玄啊……”永远无法观测到的黑暗星辰,吞噬所有光芒。

秦般若走回四姐身边,低声安抚道:“不必担心,你从来就不是辰月的人,看在老师的份上,他不会计较的。至于我……”女教长阖上双目,仔细感知着水边植物传递的讯息。

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颇为遗憾道:“那个羽人女官回来了。”

女教长微微一笑:“不过,我这个木瓢,终究还是舀起了一颗珠子。教宗应该,会感谢我吧。”

他究竟在靖王的梦境里看见了什么呢?

那样长久地伫立,几乎让海语者接近成功的边缘,才终于唤醒了做梦的人。

秦般若拂去落到袖子上的一瓣黄花,转瞬间,覆盖了整个屋子的藤蔓便消失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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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朱,取珠子流血,这是直接意思~剩下两个字面意思就是珠剩玉,琰即美玉XD;殊剩歹,歹原作歺è,象有裂缝的残骨,列骨之残也

以前玩儿过“连珠”的梗,珠就是殊琰各取一半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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