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双

我爱万万人,亦爱你

【殊琰】梁上燕(偏粮食向,END)

宫殿深阔。

日光斜斜照进殿内案前,便不能再近一寸。

请婚的折子散在地上,也没人去捡,左右内侍屏气息声,非常安静地值守,仿佛殿内并没有跪着一位大将,太子殿下方才也没有冷然地将奏折掷落在地。

虽然已经来了好几回,但这些颇经过风浪的东宫内监还是心怀惶恐,都悄悄打量着那位据说是赤焰旧人的将军,揣摩太子殿下如何至于为了霓凰郡主的婚事这般生气。

第一回倒还平平静静,太子殿下看过了折子,也没别的话,只说知道了,教人告退。

第二回也能过得去,太子殿下按下折子,什么也没说,仍旧教人告退。

第三回起先还稳得住,太子殿下把折子往案几旁随手一搁,依然教人告退——

聂将军却不走了。

反跪地伏身,额头抵着大殿冰凉的地面,声音很平静,说旧事已矣,请殿下应允。

那天日光大约也这般好,知了在树梢上鼓鼓聒噪,热气教风吹进这空阔静深的宫殿内,檐下铁马交鸣,太子妃捧了消暑的酸梅汤正行到门外,仲夏喧喧。

坐在最里面的身影却是静默的,纹丝不动,死寂数息,忽而抬手,折子便把人砸了个劈头盖脸。

连太子妃都给骇得停了一停。

更不要说这些在近前侍奉的宫人了。

自靖王得立太子以来,他们就随在东宫效力,早明白这位储君并不是个亲近柔和的性格,然而为人端肃正直,不要说臣工,就是宫女太监,服侍时不慎出了小差错,也从没有遭过责罚的。

何况是发这样大的火。

太子妃心下担忧,私下打听过好几番,收捡折子时总有人能看到的,却没有一点儿回音,只如一块大石落尽海里,外人看得见溅起的浪花,石头本身却悄悄地就沉没了。

后来还是在静贵妃那里听到消息,说,是为了霓凰郡主的婚事。

又晓得,霓凰郡主原来是赤焰林家少帅的未婚妻,聂铎将军也出身赤焰,太子幼时与这位少将军交好,所以不肯答应。

太子妃很奇怪,纵然错综牵连,但太子并非那等迂腐酸儒不通情理之人,十几年都过了,赤焰案也大白天下、平反昭雪,若然两情相悦,历尽生死艰难,正是该团圆的时候,何必如此?

她有心探究,以便太子面前好开解一二,但是静贵妃拍了怕她的手,和太子一般庄重沉默的眼睛看她一眼,太子妃不敢再问了。

既然静贵妃只说这么多,那么她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其他的,或许知道了,她也不明白。

就像去岁冬末,太子在素室中一遍又一遍地誊抄北境阵亡将士名录,每每伏案恸哭,悲痛难止……她劝慰不得,也无法明白。

于是太子面前也只寻常闲话提起,说听闻卫峥与琅琊美人榜第一的云飘蓼完婚,三十多岁的人了,苦苦耗尽青春年华,到底候到恋人雪冤归来,前世鸳盟,终成眷侣。

有一点提醒的意思。

元佑四年,梁帝为霓凰郡主公开择婿时,郡主已二十七了。

今夏元佑七年,霓凰该满三十,距她十五岁时,林殊夭亡,已经又是十五年过去了。

太子妃比她还小着近十岁,但平实温婉,亲切随和,生性很能够体谅人,静贵妃既把事情透露给她,她也不愿意见这一对相爱之人被耽搁分开,故而旁敲侧击,算得上十分尽心。

萧景琰不是不明白。

母妃不能自己来劝,便只有借太子妃之口,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是要他为霓凰想想。

去日不复,往者不返,还能怎么样呢?空耗活着的人吗?

太子妃也这样以为,前几年招亲之事,虽然捂得严密,但她毕竟是中书令的孙女,隐约还是听闻后宫有些阴私,是靖王冒大不韪护住郡主,想来总角言笑,终究有一些情分。

话便说得再明白了些,直言逝者已矣,到底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心里觉得太子实在没有理由扣下这桩婚事。

萧景琰很默然地听着,目光落在空悠悠地大殿外,好半天,才有回答。

……不是那样的。

声音很轻,几乎让人疑心是个错觉。

太子妃一怔。

她不是不聪敏,这刻更有一种惊人地直觉,在太子这种空茫地忍耐里,洞悉到了某些模糊久远的真相。

人们常常劝说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么爱他。

并非是一种错误或不恰当,然而人远近亲疏,早已说得很分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对于这些余悲的人,再多的道理,再多的劝勉安慰,难道就能抹去痛楚吗?

大概并不能吧!

逝者已矣,可这个人始终才是最重要的。

她忽而想起那天行至殿外,隔着门槛遥遥望进去,日光斜斜地止照在案几前,分割出一片阴影。武将伏跪在地上,太子垂着眼睛,却没看他,只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不会同意。

声音冷而硬,还有一些忍耐地愤怒,和微不可查的痛楚。

太子妃几番打探时,不曾知晓所为何事,只问到了聂将军究竟说了什么,才令太子震怒——

旧事已矣,请殿下应允。

她茫茫恍然,在他心里,这些都还没有过去……是吗?

当一个人甚至无法活在别人心里;当痛楚慢慢被抚平,活着的人有新的生活,他渐渐被遗忘;当他活过的痕迹一丝一毫被时间消磨……

是这样颓然地痛苦吗?

活着的人向前走,把他留在身后,放下他,让别人在心里胜过他……

是这样咬牙切齿地愤怒吗?

纷乱地思绪在脑海中缠绕不清,太子妃张口欲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听太子很寻常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答应。你,和母妃,不要再管了。

好,她想对太子安慰地笑一笑,再闲谈几句,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缓缓点头。


但太子妃和静贵妃不再相劝,聂铎却不能不来。

一回两回,三回四回……这是第几次?

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

霓凰说她自己上奏,他拦住了。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这位太子殿下心性之坚,顽固倔强起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吗?

他也是在赤焰军里和少帅一起长大的。

虽然大家一开始都想到太子可能不会应允霓凰和他的婚事,但三番五次下来,所有人也都诧异,连卫峥都悄悄问,殿下素来通情达理,缘何不愿成人之美。

列战英也茫茫然不解,想了老半天,只有劝勉鼓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兴许下次去,殿下就答应了呢。

几人喝到半醉,明月高悬,夏夜酣畅。别来十几载,少年知交重聚,是很令人高兴的事,足以快慰平生。

然而饮到最后,一时竟又无人说话,大家俱举坛相撞,列战英喝了一大口,怔愣愣放下酒坛,醉醺醺大着舌头拍了拍聂铎的肩,殿下思念少帅。

这没有什么好说。

聂铎也拍拍他肩膀,他们谁不是呢?

所以他跪在殿上,跪了很久,请求靖王……如今是太子,允许霓凰另嫁。

午后倏忽便过去了,东宫人来人往,政事繁忙,不时有人进来禀报,他仍然跪在阶下,太子也仍然当他不在。直到殿中一时寂静,脚步轻轻地迈进来。

声音是很熟悉的,“拜见太子殿下。”

聂铎一怔。

那声音继续说,“小女子所来,是宗主所托,向殿下送一封信。”

他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宫羽对他笑了笑,随后很平静趋近案几前,“为了郡主的婚事。”

……他连这个也考虑到了么?

聂铎张张嘴,心中欢喜酸楚交加,咬牙强忍,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心绪激荡之下身形一晃,几乎跪立不稳。

信已经被拆开。

很短,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不知写着什么,但大概也看不了几息。

太子很快便放下了,扣在桌面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还是不行么?

聂铎心下不知为何一痛又一松,像是尘埃落定,无论结果如何,都有个答案了。

宫羽却没告退,反而又开口,“还有两句话,并非宗主所托,只是小女子忆起旧事,忽有所感——”

她讲得很简略,大抵是前几年春日,他们在廊州,北燕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所以大家俱放松了些,都有心情玩笑,在庭院中饮酒赏花。

要行祝酒辞,轮到梅长苏。

他自然是再不能喝酒的,举着茶盏,一张嘴还是十年前金陵流行的老掉牙的辞令。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在座举酒杯的简直都举不下去。

他自己才恍然失笑,摇了摇头,又重起了辞——

宫羽敛衽下拜,声音清楚而缓,像流水潺潺地就流过了十几年。

“一愿盛世清平,二愿殿下长健。”

话说得讨巧,还有点子促狭,他们谋划许多,梅长苏都押在靖王身上,大家可不都盼着靖王殿下沙场来去、亦长健安康?

哄笑中这一茬也就过去了。

聂铎握拳攥着手,笑意和眼泪不知哪一样先浮现,脑海中旧事清明,甚至更早以前的事,也忽然地记了起来。


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每年例行的春猎。

一大群半大小子骑马张弓,你追我赶,猎场四下笑闹声不断,扰得大人们头疼,又纵容着去。

中间还夹着云南王家的小郡主,嚯,巾帼豪杰,跟着他们林少帅,见兔撒鹰,见人打人,一圈儿下来,除了靖王殿下,没人没被祸祸过。

那鸡飞狗跳的阵仗,聂铎见了都虚,每每看到这位英姿飒爽的小郡主,隔三丈开就绕着走,没想到运气不佳,还是被逮住。

脆生生地,“喂,你看见林殊哥哥了吗?”

聂铎当然是不知道的,又怕被叫陪着去找,挑了个万无一失地回答,“大概跟靖王殿下在一起吧。”

小郡主不满意,“废话!我要是知道靖王殿下在哪里,还用问你。”

聂铎挠头。

小郡主又说,“那你陪我去摘花儿吧,我跳不上去,你让我借个力。”

聂铎只好愁眉苦脸跟着去。

树确实很高,地方也略有些险,等他们俩从云蒸霞蔚地一树花冠里钻出来,已经混成了“聂铎哥哥”和“霓凰”。

小郡主动作麻溜儿地开始薅花,凡掰不动的就掏出匕首开始砍。看得他目瞪口呆,心里对少帅的敬畏又增加了几分。

手上捧着霓凰摘好的花,心里没边没际,忽而又听小郡主喊,“哎,林殊哥哥!我看见他们了!走!”

……比起送花更像是打劫的。

好不容易梭回树下,两个人怀中俱是一大捧花枝,闷得聂铎连打了两个喷嚏,劝小郡主说送一枝也就可以了,情意重嘛。

哪知霓凰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行那不行,种不活。”

……合着要不是搬不动树,小郡主大概能把那棵老树挖出来栽到帅府去。

聂铎心情正复杂,又听小郡主纠正,“靖王府。林殊哥哥让我找点儿花啊草啊拿回去栽,他嫌靖王府素得很,看着怪没趣。”

聂铎今天几经洗礼,心中对少帅的尊敬已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两个人满怀芳菲,吭哧吭哧往前走。

隔老远就闻到酒香,还有林殊一听就是琢磨着要捉弄人的声调,“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是金陵正流行的祝酒辞,人人念了上句接下句,不知道有什么坑可挖。

靖王殿下自然也防备着,然而这祝酒辞实在太正经,想了又想,还是跟他碰杯,“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林殊就有话要说,“才数相见就想骗我的照殿红,景琰,诚意不够。”

笑嘻嘻地像只小狐狸。

聂铎觉得靖王殿下也真是怪不容易。

就听靖王殿下道,“那我不喝了。”要把酒杯还他。

……他们少帅也怪不容易。

要说林少帅招猫逗狗,打小无往不利,但是碰上靖王殿下这头倔脾气的水牛,那简直没有办法。

好说歹说把酒杯硬塞回去,“我念我念,行了吧。”

靖王殿下嗯了一声。

他清清嗓子,神采烨烨地跳脱飞扬,胜过金陵千山万水地芳春,“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举起酒杯等着。

萧景琰失笑,跟他碰杯,缓缓道,“岁岁长相见。”


大殿中默然无声。

后来呢,聂铎努力想着,好像是,霓凰发现有照殿红都没叫她,上去就让赔了三杯不说,花儿自然也不送了,他自己又吭哧吭哧全给扛了回去。

最后还是少帅支招,卖大哥一个人情送了冬姐。

转年聂锋与夏冬成婚,林殊非起哄说也有他一份功劳……

清晰地都还像昨天才发生。

这十五年,就像做梦一样,眨眼便过去了。

聂铎伏地叩首,“殿下……”

太子垂眼望着信,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婚礼定在迎凤楼,退下吧。”

聂铎躬身,慢慢退出大殿。

蒙挚正在门外候着,看见他形容,忍不住道,“还是不行吗?我以为小殊总有办法的。”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拍拍他手臂,“聂铎,你也不要埋怨殿下,这些年,他……”

聂铎缓缓摇了摇头,“大统领……蒙大哥,”武将拾起旧日的称呼,闭目忍了又忍,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婚礼定在迎凤楼。”

蒙挚一怔,又看向神色平静踏出殿门的宫羽,一时亦喉咙发涩,复大力拍了拍如今也三十多岁、当年俱是一般英挺焕然的少年郎,连道两声,“好,好。”

元佑七年夏末,云南穆王府霓凰郡主与赤焰旧部水师大将聂铎,在迎凤楼成婚。

很多年以后,金陵城中仍然有人记得那场婚礼,隆重盛大的,倾心相爱,生死翻覆,再续前缘。

婚礼后,霓凰郡主将南境军交给已成年袭爵的穆青,随同夫婿叩别林氏宗祠,一起去了东境驻守海防。

是年秋,太子妃产下一名男婴。尔后先皇驾崩,太子登基继位……

一日又一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直到新皇继位第二年,春猎照例地进行起来,驻守四方的故人们回京述职,大家才真正正正地好好地坐在一起,彼此打量。

除去故旧知交们,春猎中当然也增添了许多新面孔。当今梁帝从太子时便励精图治,整肃吏治军务,而今已颇见成效,大梁朝野上下风气为之一新,许多才华横溢、深怀抱负的年轻人踏入武英殿,为朝堂注入了新鲜和活力。

各家的少年郎们又闹腾起来,梁帝的义子庭生也在其中,而小太子正是醒了吃、吃了睡的年纪,放在皇后帐中,并没有带出来。

因为不在宫内,梁帝特意吩咐不必太过讲究礼数,故布宴时各位大人夫人俱在受邀之列,同高居首座的帝后一般,夫妻并席。

宴上气氛十分融洽,年轻人亦多,又因陛下看着严肃,相处却不严苛,一时臣工们起哄,请梁帝举酒祝宴。

萧景琰推脱不过,举起酒杯,也还是十几年前金陵流行的祝酒辞——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诸君在,岁岁长相见。”

末尾略改了一改,是女子向夫君祝酒的词,不过在场诸位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反而各个喜笑颜开。陛下要与你岁岁长相见,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阶下座中,唯有聂铎与霓凰对视一眼,相顾无言,握紧了彼此的手。

随后是宗室并臣工们向陛下祝酒,亲王们敬完,便轮到郡主夫妇。

他们婚事颇为坎坷,在座都有耳闻,当日迎凤楼热闹不假,陛下却未到场。一时间左右安静下来,各个屏息。

只见郡主夫妇携手上前,是聂将军先开的口,声音平稳,已再不见当日扛着花枝满头大汗的少年人的痕迹。

也是旧辞,“一愿盛世清平,二愿陛下长健——”

郡主随夫君深深躬身,“三愿帝后白首同心,天伦和睦。”

是唯一一并祝愿皇后的。

座中有心思活络地,有样学样,也赶紧同夫人嘀咕,一会儿也要带上皇后娘娘。

成婚近二载,帝后感情甚笃,小皇子诞生没多久便册立为太子,足见陛下对皇后爱重。

果不其然,梁帝看了眼皇后,视线转回来就带了些笑。

举杯回礼道,“君夫妇,亦然。”

皇后也一并举了举杯。

凑唇欲饮时,皇后温柔的眉眼闪动着平和快乐的光芒,在袖子遮掩下很小声地说,“三愿如同梁上燕。”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梁帝含笑点点头,目光悠远地眺望过千里万里,北境东风残雪……都似旧时山水,金陵芳春。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Fin.

本文灵感  小论文1  小论文2

*阅读指南   

歌→《长命女·春日宴

评论 ( 28 )
热度 ( 213 )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竹马成双 | Powered by LOFTER